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七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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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不想再當雇員了!我受夠了!聽到受雇這兩個字我就要發狂,十一年來,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受雇,忽而這,忽而那,永遠深入不進去,永遠是僕人不是主人。我在殺人工廠當了四年雇員,然後又在別的工廠別的企業當雇員,永遠是按別人的意志去賣命,從來沒有按自己的意願幹過活,幹一陣又總是被轟走:滾蛋!不要了!上別處去!於是又重新開始,老是不斷地從頭來。現在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啦。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幹了。」 克麗絲蒂娜做了一個手勢想打斷他,然而他不讓她開口。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啦,克麗絲蒂娜,相信我吧,我受夠了,實在是忍無可忍啦,我向你發誓,我確實是忍無可忍了。我寧可餓死,也不想再到就業局去,像個叫化子一樣在兩行人中排隊候著,等人家給你一張單子,再給一張單子。然後就跑腿吧,跑上樓,跑下樓,寫信,一封接著一封,哪一封都是石沉大海,寫自我介紹,一份又一份,哪份都是只有清道夫早上從垃圾堆裡扒出來看上一眼。不,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那種狗一樣的日子,在外屋等呀,等呀,等夠了才被叫進裡屋,來到一個芝麻官跟前,那傢伙神氣十足,臉上擺出一副冷冰冰的、不痛不癢皮笑肉不笑的神氣看著你,目的僅僅是要你馬上明白,來找他的人有幾百幾千,其中他聽你講話,算是對你一個人發發慈悲。接下去就要嘗嘗心臟怦怦亂跳的滋味了,每當那個管事的傢伙漫不經心地翻著你的證件,看著你的文憑,那不屑一顧的樣子好像他要往那上面啐唾沫時,這種心跳就要重複一遍,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 那傢伙看了一陣就會說:『我先把您的申請登記上,您明天再來看看吧。』於是到了明天,當然是白跑一趟,後天又白跑,就這樣跑個夠,一直跑到你總算被安置到了什麼地方,算是被錄用了,但不久又被辭退。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受的罪夠多了:我穿著破破爛爛的鞋,拖著磨起水泡的腳板在俄國公路上連續行軍七小時,我喝過泥漿水,背上一次扛過三挺機關槍,當戰俘時討過飯,用鐵鍬埋過死人,還挨過一個醉鬼監工的毒打。我為全連人擦過靴子,還賣過黃色照片,僅僅為了能有三天喂喂肚子的錢。我是什麼都幹過了,什麼都忍了,因為我以為有朝一日這苦難總會有個盡頭,哪一天總能得到一個職務,攀上梯子第一級,以後再攀第二級。但是每次總是剛踩上去就被人踢下來。現在我是狠了心了,寧可宰了誰、崩了誰,也不願伸手向他乞討。今天我確實忍無可忍了,我再也不能在就業局外屋傻等,在勞動局瞎站著捱時光了。我已經三十歲,我再也不能那樣幹了。」 她輕輕地碰了碰他。雖然她心中對他充滿無限同情,卻不願讓他覺出這一點。但是費迪南根本沒有察覺她的想法,她碰他一下就好像一個小孩扶著樹幹想搖動大樹,他是那樣直挺挺地紋絲不動地站著,全然像根木頭。 「好了,現在你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可你別怕,我不是來向你訴苦的。我不需要憐憫。你的憐憫心留著用在別人身上吧,也許對別人會有幫助的。對我是不會再有任何用處了。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們兩人再這樣一起呆下去毫無意義。不能弄到我養活的地步,這點自尊心我還是有的。我寧願餓死也不能拖累你!最好是我們好聚好散,不要互相成為對方背上的負擔。我就是想到這裡來同你說說這個,並且感謝你對我的許多……」 「唉呀,費迪南。」她緊緊抓住他,然後使勁一靠,把身子完全靠在他身上,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費迪南,費迪南,費迪南。」她說不出別的話來。由於那不可名狀的、使人束手無策的恐懼,她除了一再重複這幾個字以外便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說句良心話吧,像這樣下去難道還有什麼意思?我們就這樣穿著又髒又舊的衣服坐在街上、咖啡館裡,誰也幫不了誰,只是我騙你、你騙我,難道你不覺得痛苦?這種情形究竟還要延續多久,我們還在等什麼?我已經三十歲了,還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自己心裡樂意做的事。我總是被雇用了又被解雇,弄得每過一個月就老了一歲。這個世界上的好東西我一概沒有見過,人生的樂趣我一點沒有嘗過,也許只除了一件,就是我老是以為:唔,這回好事總算來了,這回終於有一個好的開端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什麼也不會有了,什麼好事也不會來了。我已經完了,不會有什麼出息了。像這樣一個人,還是離他遠一些為好……我明白,同我在一起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姐姐一開始就摸准了,所以她當即上前擋住了小弗蘭茨,不讓我抓住他,把他拖下水,你呢,我也同樣只會把你拖下水的。這樣下去沒有意義了。現在,我們懸崖勒馬,至少來一個比較像樣的收場,像兩個好夥伴一樣分手,難道不好嗎?」 「好是好,不過……你準備怎麼做?」 他不回答,仍同剛才一樣呆若木雞、默默無言地站著,等待著。 她看了他一眼,不禁大吃一驚。只見他把木棍緊緊攥在手裡,用棍尖在自己面前的地上鑽了一個小小的洞。然後他兩眼死死盯住這個洞,那神態仿佛是要擺開架勢向洞裡猛衝,又仿佛有什麼東西在使勁把他向洞里拉。克麗絲蒂娜心裡豁然一亮,霎時間她一切都明白了。 「你不會是想去尋……?」 「唔,」他冷靜地答道。「唔,這是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我受夠了。我沒有興致再重整旗鼓,然而要了結一切,勁頭還是夠用的。我有四個同事已經到外面去這樣做了。真是乾淨利索,事後我看到他們的臉,表情很好,很滿意,很清爽。一點不難。比像現在這樣活下去來得容易!」 從先前抓住他的胳臂肘起,她就一直偎依在他身上,但是現在她的兩隻手臂突然癱軟了。她無法阻止它們從他身上滑落下來,無力地耷拉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安詳地抬眼看著她問道,「你可一直都是對我說心裡話的啊?」 她沉吟了半晌,然後乾脆地說:「這三天我也每天都在考慮這些,只是我沒有膽量把事情想的這麼清楚。你說得對,這樣下去的確是沒有意思了。」 他看著她,神色有些遲疑,接著,他帶著一種聽起來像一個絕望中的人在找同伴那樣的語氣問道:「那麼你也要……?」 「對,同你一起。」 她說這話時態度沉靜而堅決,仿佛他們是在商量要不要去散步。「單獨行動我沒有這個勇氣,我不知道該怎麼……我還沒有仔細想過怎樣具體去做,否則,也許我早已這樣做了呢。」 「你也要……」他喜出望外,吃吃地說著,拉起了她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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