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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16

  他向後推了推椅子,手微微顫抖著,似乎馬上就要甩手而去。克麗絲蒂娜趕快用手按住他的胳臂:「別那麼大聲說話!讓別人聽見這些有什麼好處?您把椅子挪近我一點。」

  他服從了,剛才那副挑戰的架勢,立刻變成怯生生的樣子。克麗絲蒂娜竭力掩飾她對他的同情:「您何必這樣折磨自己?為什麼您又要折磨我呢?您說的這些不都是毫無意義的嗎?您真把我當成一位人們所謂的『小姐』了?如果我真是那種人,那麼對您剛剛講的這些我就一點也不能理解,而只會把您看成神經不健全、偏激毛躁、不懷好意的人了。可是我完全理解您的話,而且我可以告訴您為什麼。請您湊近一些,我們的話何必讓鄰座聽見?」

  於是她對他敘述了自己的旅行,講得很細:她的憤隊羞愧、激情,以及她經歷的恍如隔世、判若兩人的變化;第一次能向另一個人傾談自己突然闊綽起來時的陶醉,使她感到痛快;而講述離開賓館時門房怎樣把她像小偷一樣截住喝問,僅僅因為她親自提箱子、穿著粗舊的衣裳,又是另外一種樂趣,一種自諷自嘲、自我折磨的樂趣。他坐在旁邊默默無言地聽著,只見他鼻孔在微微窈動、微微顫抖。她感到他在把她說的一切深深吸進自己的肺腑。他瞭解她,正如她也瞭解他,共同的感情把他們聯結在一起:兩人都感到憤怒、感到被冷落。閘門一旦拉開,就再也關不上了。她滔滔不絕地講述自己的往事,講得比原來想講的還要多,講她對小鎮的憎惡、對年華虛度的懊惱,壓抑在心底的話語,像滔滔江水洶湧奔瀉出來。她還從來不曾對任何人這樣敞開過自己的心扉。

  他默然坐著,兩眼不看她,越來越深地陷入了沉思。「請您原諒,」他終於開口了,那聲音仿佛是從心裡最深處發出來的,「我剛才對您發洩了一通怨氣,這是根荒唐的。我恨不得揍自己一頓,因為我老是犯渾,一觸即跳,同別人過不去,好像我一碰見誰,誰就是天下一切壞事的罪魁禍首。又好像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在受罪。其實我心裡明白,我不過是千千萬萬人當中的一個而已。

  每天早晨我去上班都看見人,看見他們從住處的大門出來,一臉睡意,鬱鬱不樂,神色淒涼,看著他們去上班,去做他們不想做、不愛做、同他們自己毫不相干的工作,到傍晚,我又在電車上看見他們回家,目光呆滯,像是眼裡灌了鉛,步履維艱,腿裡也像灌了鉛,每個人都把精力白白浪費了,或者說花在他根本不明白的什麼事上了。和我不同的只是,他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不像我對這種十分可怕的空虛、這種毫無意義的奔忙認識這樣明確、體會這樣深切罷了。他們覺得每個月多得十先令或者一個什麼頭銜——一塊狗牌,就算是有長進了,或者有人晚上去參加集會,聽人大談資本主義世界已經面臨滅亡,社會主義思想將要佔領全世界,只要十幾二十年,資本主義世界就一定會被打敗了。可是我沒有這個耐心。我等不了十年、二十年。

  我已經三十歲了,而且其中十一年是白白浪費掉的。我已經三十歲,還不知道自己是什麼人,還不知道這個世界的價值,還是除了爛泥、血污和臭汗之外,什麼也沒有見過。我什麼事也沒有幹,只是等呀,等呀,除了等還是等。我再也不能忍受這種被壓在底層、被棄在門外的生活了,這種日子使我發瘋,叫我發狂,我感覺得出時間在這雙破舊的鞋子底下飛快地溜走,你老是在給別人當小工,而心裡卻明白,自己的能耐決不比指揮你的那位建築師差,你懂得的事情決不比那些上層人物少,你同人家有一樣的器官,身上流的是同樣的血,不同的僅僅是你來遲了;你被擠下車來,不管怎麼跑呀趕呀都追不上那車子了。

  你知道自己是什麼事都能幹的——我學過點本領,也許人也不笨,在高中和在教會學校時都是第一名,鋼琴彈得也還可以,除了正課之外又跟一位奧弗涅山區①來的神甫學過法語。可是我買不起鋼琴,無法繼續練下去,於是鋼琴忘光了,又沒有哪個人經常同我說法語,於是我的法語也忘了。當別的學生在大學生社團裡胡混的時候,我是老老實實在工科大學學習了兩年的,後來在西伯利亞戰俘營那樣的狗窩裡還堅持自學,然而到頭來仍是一籌莫展。我也許需要一年,要有整整一年全力以赴才行,就像跳高需要有一段起跑那樣……只要給我一年,興許就能上去了,我不知道能上多高,也不知道具體的細節,我只知道一點,就是今天我還能咬緊牙關,握緊拳頭每天學他十個鐘頭,十四個鐘頭,——但只要再像這樣過幾年,我就會同別人一樣了,我會感到疲倦,心滿意足,隨遇而安,會說:完了!一切都過去了!可是今天我還做不到這點,今天我恨他們,恨這些心滿意足的人,我看見他們就有氣,氣得我常常不得不強使自己在衣袋裡攥緊拳頭,以免一頓拳腳把他們那個舒適安逸的小天地立刻砸個粉碎。

  您就瞧瞧旁邊這三個人吧,在我同您說話這陣子,他們一直在使我生氣,我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出於妒忌,由於看到他們在那裡傻笑,看到他們那種不愁衣食、沾沾自喜的勁頭兒吧。您瞧瞧吧,他們就是這樣的,其中一個大概是店員,也許是一家雜貨商店的小掌櫃,他成天干的就是:從商店的貨架上取下布正,對顧客點頭哈腰,不斷喋喋不休地說『最新式的,一塊八一米,地道的英國貨,結實,耐用』,然後把這一正布扔回貨架上去又取下另一疋,過一會兒又換一正,然後又拿出些絛子、流蘇,晚上回家了,就自以為他是生活了一天了;再看看另外那兩個吧,其中一個也許在海關或者在郵政儲金局工作,他整天就是打數字,在打字機上打數字,打了十萬個數字,一百萬個數字,利息,利滾利,借方,貸方,打來打去並不知道錢是誰的,誰付款,誰欠債和為什麼欠債,誰有錢和為什麼有錢,什麼他都不知道,晚上回家了,也自以為他是生活了一天了;再看第三個,他在哪裡工作我不知道,是在某個政府機關還是什麼別的地方我不清楚,可是從他穿的襯衫我看得出,他也是成天同紙打交道,在紙上寫呀,寫呀,寫了一張又一張,坐在同一張木頭桌子旁,用同一只活人的手寫。

  今天呢,因為是星期日,他們都在頭髮上塗了潤髮油,在臉上抹了一層歡快的油彩。他們可能已經看過一場足球或是賽馬,或者同一個姑娘玩了一天,現在正在給夥伴們講述這些事吧,一個在一個面前吹噓自己多麼聰明,多麼巧妙,多麼能幹——您聽聽吧,這些星期日歇工停開的機器,這些雇傭的牛馬、苦力,他們在那裡咧著嘴笑,悠哉遊哉,自得其樂,您聽聽吧,這些可憐的看家狗,他們在那裡嘻嘻哈哈,笑得前仰後合。真是肉麻之至,人家不過從他們脖子上把拴狗的鎖鏈解開一陣,他們就飄飄然忘乎所以,以為整所房子、全世界都屬￿他們了;我真想揍扁他們的胖臉!」

  ①奧弗涅山區,法國中部的山脈。

  他激動得呼呼直喘。「我知道這些全是廢話,事實上總歸是不該挨打的人挨打,吃虧的永遠是無辜的人。我知道,他們都是可憐蟲,他們一點不笨,而是做了最明智的事:知足、認命。他們聽任自己越來越麻木不仁,這樣就什麼也感覺不出了,而我這個笨蛋呢,卻老是忍不住,一見到這類小小的自滿自足的人就想敲他一下,激他一下,把他從自我陶醉的小天地中揪出來——也許這只是為了使我自己有一群狂徒為伍,免得單槍匹馬,孤軍作戰吧。我知道這些想法是愚蠢的,我知道我是在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可是我沒有別的法子,這要命的十一年,使我每個毛孔充滿了仇恨,滿腔怒火燒得我唇幹舌燥,嗆得我透不過氣來。我總是隨時可能狠狠地張口罵人,所以不管我在哪裡,氣一來我就趕緊跑回家或者跑到圖書館去。但是看書已經不能使我心情愉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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