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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現今的這些小說我一點不感興趣。那些講漢斯怎樣得到格蕾特,格蕾特又怎樣得到漢斯,保拉怎樣欺騙了約翰,約翰又怎樣欺騙了保拉的淺薄故事簡直讓人噁心;而那些描寫戰爭的書呢,不用誰講我也知道;至於學習,自從我知道學了毫無用處之後,就沒有多大勁頭了,你要是得不到那塊大學畢業的招牌,那塊狗牌,就休想在生活中前進一步,而上大學我又沒有錢,可是恰恰因為我沒有錢,就更沒法弄到錢,就這樣,你的火氣沒法不越來越大,只好把自己像一頭猛獸那樣拴起來。沒有什麼比面對抓不著的敵對勢力感到無可奈何更讓人惱火了。

  這種勢力是人為的,可又不是來自某一個個別的人,要是那樣,你就可以揪住他、掐死他了。小弗蘭茨知道我的這種心情,我一提起他就能記起來。那時候,我們夜間常常睡在木板棚裡的地上大哭大叫,我們氣得手指都摳到地裡去,有時,純粹為了撒氣把瓶子砸碎,我們還一起合計過,想用鋤頭撂倒可憐的尼古拉——那個老實巴交的營房守衛。其實他倒是我們的朋友,心地善良,不愛開口,可就因為他是那些把我們圈起來的傢伙當中惟一可以抓得著的人,僅僅因為這一點我們就想幹掉他。好了,現在您明白為什麼我一看見小弗蘭茨就那樣坐不住了吧。我過去一直想不出還有哪一個人能理解我,可是一見到他我就感到他是能理解我的——現在又加上您。」

  她微微抬起頭,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目光吞沒了。他頓時又難為情起來。

  「請您原諒,」現在他用另一個聲音,用那個柔和、膽怯、細弱的聲音說話了,這聲音與他發怒時那粗重、挑釁的聲音形成了奇異的對照。「請您原諒,我不應該沒完沒了地盡談我自己,我知道這是沒有教養的表現。也許我同所有別的人一個月說的話加起來也沒有今天同您講的多呢。」

  克麗絲蒂娜凝視著自己前面那盞風燈的火苗。它微微搖曳著,一陣涼風吹得它忽悠忽悠的,火焰中央那藍色的心形突然被擠成一條細線,火舌向上躥起。她回答道:「我也一樣。」

  他們沉默了一陣子。這場意外地使人感到揪心痛苦的談話,把兩人都弄得疲憊不堪。鄰座的燈光一個接一個地熄滅,四周房子的窗戶已經暗下來,唱機也早就不響了。侍者故意引人注目地在他們旁邊急急走過,開始收拾鄰座那些桌子。這時她才想到了時間。

  「恐怕我現在得走了,」她提醒他,「我可以乘坐的最後一次車十點二十分開,現在幾點了?」

  他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但這只是一瞬間的事;接著他就微笑起來。

  「您瞧,我已經開始浪子回頭了,」他幾乎是興高采烈地說。「如果您在一個小時以前問我這句話,我身上那條惡狗准會馬上向您猛撲過去的,然而現在我可以像對一個夥伴,像對小弗蘭茨那樣說:我已經把杯表當了。這倒不僅僅是因為缺錢。那是一隻很漂亮的表,一隻鑽石金表。它是我父親從前隨大公出獵時,由於他準備並親自監製的膳食令人十分滿意而得到的獎品。您一定明白——您是什麼都明白的,要是在工地上掏出一隻鑽石金表,那簡直就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樣引人注目。另外,我的住處放這樣一隻表也不安全,賣掉吧,我又不願意,這表可說是我最後一點保命的家當了。於是我只好把它送進當鋪裡去。」

  他笑容可掬地看著她,那神情似乎是剛完成了一件傑作。「您瞧——這件事我完全是心平氣和地告訴您的,我的確是有點長進了呢。」

  這時他們之間的氣氛又歸於平靜了,好像雨過天晴,空氣清新。那揪心的緊張氣氛已經過去,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適意的倦慵。現在他們已不像先前那樣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觀察對方,而是互相信任了。一種類乎友誼的感情,一種欣慰的心情,驀然出現在他們心間。他們沿大街向火車站走去,這個時候在街上走是很適意的,因為黑夜使兩旁房子閉上了一雙雙好奇的眼睛,白天曬得熱烘烘的磚石路面,現在散發著宜人的清涼。但是,他們愈是接近目標,腳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離別之劍已經懸在他們頭上,眼看就要寒光閃閃地迅速落下,把他們一起精心織就的這塊柔軟、細密的連心布一刀兩斷了。

  她去買火車票。當她買好票回轉身來時,正好看到他的臉。這張臉此時又驟然變了,蹙緊的前額使眼睛籠罩上一重陰影,先前眼中發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渾身溫暖的光芒熄滅了,他使勁用斗篷將身子緊緊裹住(他還不知道她已經又在看著他了),似乎感覺身上發冷。她驀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還會再來的,」她說,「也許下星期天就來,到那時如果您有時間……」

  「我總是有時間的。這恐怕是我的惟一財產了,而且是綽綽有餘的呢,但是我不想……我不想……」他說不下去了。

  「您不想幹什麼?」

  「我不想……我只想說……您不要專門為我勞神……您對我太好了……我知道,同我在一起不是件愉快的事……也許到了火車上或者明天您就會對自己說,幹嗎要讓人截住聽人訴苦呢。我知道的,我自己也有這種體會——誰要是對我講他生活中的苦事,我總是聽著,很受感動;可是過後,等他走了之後,我就對自己說:讓他見鬼去吧,幹嗎還要把他那本難念的經加在我頭上,我們每個人自己那一份就足夠受用的……所以說,您不要勉為其難,別想著:我必須幫助這個人。我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對付得了……」

  克麗絲蒂娜扭頭看著別處。他自己拼命數落自己那副樣子她看不下去。眼見他這樣,她感到非常痛苦。可是他又誤會了她這個動作,以為是他的話傷害了她的自尊,於是這憤怒的、氣衝衝的聲音立刻又讓位給第二種細弱、羞怯的孩子聲音。「當然,我覺得……您來這兒我是很高興的……我只是想到,如果……我剛才的話,意思只是說……」

  他吞吞吐吐、結結巴巴地說著,一臉稚氣的驚愕神情,不斷怯生生看她,顯然在請求她寬恕。她完全理解他為什麼欲言又止,她明白,這個被羞愧之心折磨的堅強、熱情的人是想請求她再來而又沒有開口的勇氣。

  一種強烈的感情在她心中萌發出來,既是母性的慈愛又是惻隱之心,是一種強烈的欲望:安慰一下這個自卑自賤、自慚形穢、自暴自棄的人,要做一個什麼姿態、說一句什麼話來給他打打氣,增加他內心的自信。她真想溫柔地撫摩他的額頭,說聲「您這個傻孩子」,但她不敢這樣做,因為他太敏感、太愛多心。於是她不知如何是好地說:「真是遺憾——不過現在我恐怕是非走不可了。」

  「您真的……您真的覺得遺憾嗎?」他愣愣地問她,同時兩眼滿懷期望地看著她。他那束手無策頹然站立的姿態本身,就飽含著孤獨絕望,雖然還沒有離開,她這時就好像已經看到他孤零零一人站在月臺上,絕望地目送列車帶著她遠去,他是孤零零地呆在這個城市裡,孤零零地活在這世界上,她感到他已把全部深沉的感情傾注在自己身上了。作為一個女人,作為一個人,她現在再次感到有人追求自己,而且比以前任何人都愛戀得深,於是,她十分幸福地看到自己存在的價值和意義。知道有人在深深愛著自己是多麼美好,多麼幸福啊,她心中驀地升起對這種愛慕之情加以報答的欲望。

  此刻她作出了一個重大的抉擇,這個抉擇在瞬息間,在還來不及思考時就完成了。這是一種感情的突發、一種突變。她轉身向他走去,表面上顯出沉吟的樣子說(其實事情已在無意識中決定了):「其實……我也還可以同您呆在一起,明早乘五點三十的早班車回去,那樣我還是能及時趕到,去上那倒黴的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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