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她立即覺出他的話音裡包含著喜悅和對她給予的信任的感激。他們在旅館取出箱子,他想幫她提著,但她制止他說:「不,還是我來吧,您的手不行,您剛才不是自己講過……」她不說了,因為她發覺他感到難為情。她立刻又想:我真不該說這話,讓他看出我想起他提東西可能有困難。於是她索性讓他提著箱子。來到了車站,離客車開車還有三刻鐘,他們就坐在候車室裡閒聊起來。談的是一些非常實際的問題:她的姐夫、郵票、奧地利的政治狀況,還有一些瑣細的小事和見聞。他們沒有任何親昵的表示,只有冷靜和投契。她發現他頭腦清楚、思想敏捷、談鋒犀利,不覺油然而生欽佩之心。談著談著,眼看時間快到了,她站起身說:「恐怕我現在必須走了。」

  他也站了起來,臉上帶著一種愕然的神情,看來他很不願中斷他們的談話,這使她又感動又欣慰。她想:今天晚上他又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同時她也懷著某種自豪感尋思:終於又有一個人在追求她,真是意想不到,她這個庸庸碌碌之輩——郵務助理,這個被雇用來賣郵票、蓋郵隊還兼做接線生的人,竟然在某個人的心目中佔有一定的分量了。他那驚愕的樣子在她心中驀地激起惻隱之情,於是她不覺靈機一動,說道:「不過我也可以改乘下一趟車的。十點二十分還有一趟,這樣我們也許可以去散散步,在這附近什麼地方吃晚飯……不過,如果您另有安排……」

  她一邊說這些話,一邊心裡美滋滋地看著這個人由於喜出望外而熠熠閃光的眼睛,只見他整個臉龐旋即沐浴在洋溢的喜氣之中,聽他激發出清脆悅耳的歡呼:「啊,哪裡哪裡,我什麼安排也沒有!」

  他們把箱子寄存在站上,然後就漫無目的地在大街小巷溜達起來。城市籠罩在一片青色的霧靄中,九月之夜已徐徐降臨大地,一盞盞路燈像一個個銀色的小月亮,在幢幢樓房之間搖曳。他們慢悠悠地肩並肩地徜徉著,漫無邊際地談一些無關緊要的閒話。在離市中心較遠的某處,他們發現一家經濟的小飯館,它有一個後院,可以在那裡就座,院子裡搭起了一座座小涼棚,每張桌子與鄰桌之間都隔著一道葉子枝蔓疏密錯落的常春藤隔牆,使鄰座隱約可見。在這裡坐著,既不受干擾,又不覺孤單;別人看得見卻聽不清;兩人都很高興在飯館後院找到了這樣一個還沒有人光顧的角落。飯店四周是幾座樓房,有一扇窗戶開著,隱隱飄來唱機送出的華爾茲舞曲,不時聽到鄰座的歡笑聲,透過枝藤可以看見一些怡然自得的酒客在默默地、安閒地自斟自酌。

  每張桌上都放著一盞蠟燭風燈,狀似玻璃花,招來許多黑色小蟲圍著燈光嗡嗡嚶嚶地飛舞。空氣涼爽宜人,他摘下帽子。因為現在他是坐在她的正對面,所以她能在燭光下看清他的臉:他的面部骨骼像木刻一般輪廓分明,帶著蒂羅爾人常有的棱角,眼角和嘴角已有了魚尾紋;這是一張平整、嚴峻、因飽經風霜而顯得有些蒼老的臉。但是,這張臉後面似乎還有第二張,正如在他那怒氣衝衝的聲音後面還有第二個聲音一樣。這第二張臉,在他微笑時,在他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淩厲的炯炯眼神讓位給平和的明亮目光時,就顯露出來了。

  這時你看到一種孩童般的溫順,簡直像張孩子臉,馴順而柔和,她不禁想到,姐夫從前認識他時,他就是這個樣子吧,唔,當時他一定就是這個模樣!這兩張臉,在他們談話時奇異地頻繁交替出現。只要他一蹙眉,或是痛苦地閉緊嘴唇,臉上便頓時佈滿陰影,仿佛一片烏雲遽然掠過綠色草坪上空,使一片翠綠黯然失色。真奇怪啊,她想,這怎麼可能呢,好像這個人身上同時有兩個人存在一樣。這時她聯想起自己身上發生過的變化,想起那面已被忘卻的鏡子,如今還在一間距此地十分遙遠的房間裡立著,供別人使用。

  侍者送來了他們叫的幾樣簡單的菜肴和兩杯古波葡萄酒。他端起杯子,熠熠的目光注視著她,準備舉杯同她碰杯。但是正當他坐直身子以便更好地舉杯時,忽然聽見啪的一響,聲音不大,卻短促刺耳。原來是一顆已經鬆散的扣子從他的衣服上脫落下來,又惡作劇般在桌上滴裡咕嚕滾了一圈,最後落到地上去了。這一小小的意外事故,使他的臉色頓時又陰沉下來。他本想趕快抓住扣子藏起來,可是當他發現這件小事並沒有逃脫地的眼睛時,就尷尬、抑鬱、乃至心慌意亂了。克麗絲蒂娜竭力不去看他。這件微乎其微的小事使她心潮起伏,激動異常。沒有人關心他、照顧他!她本能地立刻看出:沒有女人照料他。她早已注意到他的帽子是沒有刷過的,帽帶上有一層厚厚的塵土,那條沒有熨燙過的、鼓鼓囊囊、滿是折皺的褲子也逃不過她的眼睛,而從自己的經歷中,她完全理解他這時的惶惑心情。

  「您把扣子拾起來就行了,」她說,「我皮包裡有針線。像我們這樣的人,什麼事不得自己動手!一會兒我就在這裡給您釘上吧。」

  「啊,不用。」他驚慌地說。嘴上雖這樣講,行動上還是聽從了她,俯身從碎石地上把那個溜走的洩密者抓了起來。但拾起後卻又把它藏在手心裡,猶猶豫豫地不肯拿出來。

  「您不必費心了,」他抱歉地說,「我可以回家去讓別人釘上的。」當她再次堅持替他釘扣時,他突然發起急來。「不,我不願意!我不願意這樣!」一邊說一邊用瑟瑟發抖的手指把另外兩個上衣鈕扣扣上。克麗絲蒂娜不再堅持了。她發覺他是感到羞愧。由於這個插曲,他們這次本來很好的聚會籠罩上了一層陰影。這時,她從他那緊閉的雙唇驟然感到:他馬上就要說氣話了。由於羞愧,他會一下子變得尖酸刻薄、鋒芒畢露的。

  這情形果真出現了。他好像蜷縮起來,虎視眈眈地看著她,「我知道我的衣著不像樣子,可我並不知道會有人正眼看我呀。上救濟院,這一身已經挺合適了。如果我知道要會客,我也許會穿得好些,不過——這也不對。說句老實話,我是沒有錢穿像樣的衣服,就是沒有錢,你有什麼法子,或者說至少我一下子沒有那麼些錢。新鞋買來,帽子沒法戴了,剛買了帽子,上衣又磨破了,一會兒缺這一會兒缺那,我簡直應付不過來。這是不是我的過錯我不想知道。總而言之,只好請您接受這個事實了:我就是衣冠不整這副樣子唄。」

  克麗絲蒂娜動了動嘴唇,但她還沒有來得及說話,他就又滔滔不絕地講了下去。「請不要說安慰我的話,我早知道您要說什麼了,您想對我說,貧窮不是恥辱。可這話不對呀,無法掩飾的貧窮無論如何總是一種恥辱,沒法子,窮人總是有羞恥心的,就好比你在別人的桌上弄上一塊油污會感到羞愧一樣。貧窮,不論是罪有應得還是命運不公,不論受窮的人是廉潔奉公還是人窮志短,別人見了總要掩鼻而過。是的,貧窮的氣味是不好聞的,就像一間位於樓房底層、門窗通向狹窄不通風的天井的房間,就像不經常換洗的衣服那樣一定會散發出污濁難聞的氣味。你自己就老是嗅到它,好像你自身就是一攤臭水。這臭味是擦不掉洗不淨的。

  戴上一頂新帽子又有什麼用,這好比一個胃裡有毛病而口臭的人,即使使勁漱口也完全無濟於事。臭味附著在你身上,跟著你走,誰只要輕輕挨你一下,或者只是看你一眼,立刻就能嗅到。您姐姐不正是一下子就嗅出來了嗎?我對女人們盯著一個人磨破的袖口時兩眼發出的那種使人心裡發毛的目光是有體會的。我知道,破衣爛衫讓別人看著不舒服,可是,哼,我自己不是更不舒服嗎?沒法子,你擺脫不了它,你甩不開它,至多可以靠酗酒,而這就是,」他舉起酒杯,示威般地連連猛喝幾口——「這就是為什麼所謂下層社會各階級的人酗酒的比較多,這個老大難的社會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問題就這樣明白地擺著,而那些伯爵夫人們、慈善機關的女施主們,在品茶之餘絞盡腦汁冥思苦索也找不出什麼答案。喝醉了,那幾分鐘、那幾小時人就麻木了,感覺不到自己多麼讓別人討厭也讓自己膩味了。我知道,同一個衣著寒傖的人在一起,讓別人看見是不太光彩的事,可我自己也並不舒服啊。如果您覺得不自在,請只管說好了,千萬別來客套,也別來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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