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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克麗絲蒂娜不禁莞爾一笑。她什麼都明白,也完全懂得他對她那個循規蹈矩、胖墩墩的姐夫尋尋開心,敲打敲打,來一點善意的譏誚是出於什麼心思。「哪裡話,」她安慰他說,「我當時就明白了您的意思。是呀,他真是高興得有點手舞足蹈,弄得人有些難堪,他恨不得把您傷在嘴裡才好呢。我明白,在這種情況下,一個人是會感到有些不好意思的。」

  「這……您說這話我真高興。您姐姐呢,她並沒有看出這一點,或者說她也許正好看出,弗蘭茨一見到我馬上就變了樣……變成一個她完全不認識的人。原先她根本不知道我們兩個曾經像囚犯一樣被關在一間牢房裡,黑天白日地圈在一起,所以我們相互間非常瞭解,他的妻子也未必有我這麼瞭解他,她根本不知道,我想讓他幹什麼都行,他也是想讓我幹什麼都行。這一點他的妻子是感覺到了,儘管我想掩飾,裝出似乎我生他的氣或是嫉妒他,但她仍然感覺出來了……我承認,也許我的火氣太大了些……但我誰也不妒忌,我指的是這樣一種嫉妒心,就是說,想成為那種只願自己過好日子而讓別人去過苦日子的人……我願人人都幸福愉快,當然,有一點……有一點不能怪我,換了別人也同樣不能責怪,因為這是無法避免的事,就是說,當你看到別人有一個安樂窩時,往往會想……為什麼我不是這樣呢……您不會誤解我吧……我的意思並不是說:為什麼不是我而是他,……我……只想說,為什麼我不能也同他一樣呢。」

  克麗絲蒂娜不由自主地站住了。她旁邊這個男子絲毫不差地道出了自己的心思,這種心思整個下午以來,一直門在她的胸中。他把自己只是隱隱約約感覺到的東西,十分明確地說了出來。不去奪走任何人一點東西,只想得到自己應有的權利,得到自己應得的那一份真正的生活,可不要永遠只是屈居旁人之下,被摒棄在生活的大門之外,別人坐在溫暖的房子裡,而你卻兩腳站在雪地裡受凍!

  他誤會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停止不前是不願再同他一起走下去,想同他告別了。於是他有點遲疑地站在她面前,並且已經舉手去摘帽子了。她的目光隨著這只手的動作掃視了他的全身,然後又迅疾地看了一眼他那雙質量低劣、破舊不堪的鞋和沒有熨過的、褲邊已經磨得發毛的褲子,她明白,這個性格剛強的男子所以在自己面前感到靦腆不安,純粹是因為他窮,因為他衣衫襤褸。猛然間她又看到了站在賓館門前的自己,又感到當時提著箱子的手感到的那種顫抖,於是她完全理解他的局促不安,仿佛她同他調換了身子一般,而且立刻感到有幫助他——實際也就是通過他幫助自己——的欲望。

  「我現在得去火車站了,」她一邊說,一邊有幾分得意地注意到他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不過如果您願意陪我走走……」

  「啊,當然,非常愉快。」他那由於喜出望外而霍然明亮的聲音,又使她心裡感到十分舒坦。

  現在他可以和她並肩走了。但是他仍在不斷向她道歉。「我剛才在他們家真夠荒唐的,太氣人了,真不該那樣做。我不該盡顧同弗蘭茨說話,把您姐姐撂在一邊,一點兒也沒想到她,而她終究是他的妻子,我又是同她初次見面。我應該做的是,先問問孩子們的情況,在學校成績可好,上幾年級了,要不就隨便問點什麼同他們兩個都有關的事情。可我當時不知怎麼一看到他就激動起來,把別的都忘光了,我一下子覺得心裡踏實了,身上暖呼呼的,他終究是誰一瞭解我的人,是我惟一的知己呀……這倒不是說我們志趣完全相投……他和我完全不同,比我善良得多、老實得多……還有,他的出身經歷也和我完全不同,對我追求的、真正希望得到的東西,他是一無所知的……可是不管怎麼說命運把我們拴到一起了,整整兩年時間我們天天在一起、夜夜在一起,而且完全與世隔絕,好像在一個孤島上……我所關心的事,恐怕沒有哪一件能對他講清楚,可是無論如何他比任何別人都更願意體會我的意思。我們根本不需要說話,我們只需要面對面坐著就行了。我一走進他的房間就知道了他的一切——也許比他自己知道的還要多些,而他也很快記起了我的為人……所以他才那麼窘態畢露,好像幹什麼壞事讓我抓住了似的,感到羞愧……羞愧什麼我不知道,也許是因為他那個肚子,或者是因為他自己變成了一個循規蹈矩的順民……在我們想到了那段共同經歷的一瞬間,他又一下子變成原來的他,他的妻子不見了,您也不見了,我們真恨不得你們兩人都不在場才好,這只是為了我們好說話,如果那樣我們可能一直不停地說下去,通宵達旦——是呀,這種情形您姐姐當然感覺出來了。可是,自從他知道我還在,我也知道他還在,我們兩個心裡就都熱呼呼的,我們兩個都感到,如果現在誰有什麼苦處難處,他有一個人可以去找,有一個人可以痛痛快快地談談心裡話了。因為別人是不行的——唔,這一點您不可能理解,恐怕我也很難解釋清楚,情況是:自從我在那另外一個世界上過了六年回來以後,一直有一種似乎是從月球上回來的感覺。我發現從前同我一起生活過的人身上多了某種我感到陌生的東西。我同親戚或是祖母一起坐在桌旁時,就不知道該同他們聊什麼才好,我不明白他們在高興什麼,所有他們做的事情我都感到無法理解,沒有意義。這就好比……好比你站在街上,隔著玻璃看見咖啡館裡有人在跳舞,卻聽不見音樂。你不明白他們為什麼接著某種你聽不見的節拍轉圈子,同時臉上露出狂喜的表情。你摸不透他們的心思,他們也不理解你,於是他們以為你是在嫉妒,是沒安好心,實際上呢,這僅僅是因為你不瞭解他們,他們也不再瞭解你了……好像你說的是另外一種語言,好像你同他們壓根想不到一塊兒去……哦,小姐,請您原諒,我嘮嘮叨叨說個沒完,盡是廢話,我當然絲毫不要求您能理解這些。」

  克麗絲蒂娜又一次停步注視著他。「您錯了,」她說,「您說的這些我全明白。每句話我都完全理解。當然……要是在一年以前,甚至幾個月前聽您講這番話,我恐怕會不理解,但是自從我回來以後,從……」

  說到這裡她一轉念把已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她差點同一個陌生男子談起自己的全部遭遇來了!想到這裡,她迅速地改變語氣說道:「哦,還有一點——我方才忘了告訴您,我不是直接去車站,還得先到我昨晚過夜的旅館去取箱子。其實我昨天晚上就來了,不像他們家以為的是今天早上……我不願告訴姐姐實情,她會因為我不到她家去住而多心的,可我又不願意麻煩別人,我只想請您……如果見到我姐夫,請不要告訴他這件事。」

  「那是自然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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