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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15

  「能做的我們都做了呀。你知道的,我們第一天就幹了革命……」

  「革命?對不起,請你允許我再抽一支煙,對你們的革命鬧劇,我只好嗤之以鼻。你們把奧匈帝國的公司招牌翻過來,重新上了油漆,可是在鋪子裡面你們是規規矩矩、恭恭敬敬地不敢越雷池一步,什麼都讓它保持原樣,在上頭的好好呆在上頭,在下頭的乖乖呆在下頭,你們不願用拳頭把鋪子徹底翻個個兒,你們只演了一出內斯特羅伊①的笑劇,而沒有幹什麼革命。」

  ①內斯特羅伊(1801-1862),十九世紀奧地利喜劇作家和演員,其作品以幽默、風趣見長,特別擅長文字遊戲。

  他站起身,在屋裡迅速地走來走去,然後突然在弗蘭茨面前站住了。「你不要誤會我,我不是紅旗派。我是身歷其境,親眼目睹了內戰的,就是把我的眼睛挖出來燒掉我也忘不了那是怎麼回事。那時候,當蘇聯軍隊再次佔領一個村子時——紅軍和白軍你趕走我我趕走你反復了三次——就把我們所有的人集合在一起掩埋屍體。我親手鏟土埋了那些燒焦灼、血肉模糊的屍首,有小孩、女人、馬匹,亂七八糟堆著,發著惡臭,可怕極了;從那時起我就明白內戰是怎麼回事,今天,如果有人告訴我,說我可以把永恆的正義從天上取來主宰人間,但惟一的條件是必須像那樣殘忍地把活生生的人整治死,那麼我也決不願幹這件事。什麼都和我不相干,什麼我都不感興趣,我不會再擁護布爾什維克,也不會反對他們,我不是共產黨也不是資本家,對我來說什麼都一樣,我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我這個人,我願意為之效勞的『國家』,就是我的工作。至於下一代要怎樣才能幸福,要這樣做還是那樣做,是共產主義、法西斯主義還是社會主義,同我毫不相干,下一代怎樣生活,他們將來怎樣過日子,和我有什麼關係,我管它幹什麼,我只關心什麼時候我才能結束我這百孔千瘡的生活,過我應該過的日子,我生下來難道不就是為了過人的生活嗎?如果我到了我想去的地方,如果我重新獲得喘氣的時間,如果我把自己的日子安排妥帖了,那時我也許會在晚飯後動腦筋考慮考慮怎樣安排治理世界上的事。但是眼下我首先得知道自己站在哪裡;你們有工夫關心別的事,我現在只有工夫關心我自己的事。」

  弗蘭茨做了一個手勢。

  「不,弗蘭茨,我這番話並不是針對你的。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對你是了如指掌的,我知道,要是你能辦到,你會不惜為我去搶國民銀行,會讓我去當部長。我知道你很善良,可是咱們的過錯、咱們的罪過恰恰是咱們太善良、太輕信,所以人家可以任意擺佈咱們。不了,夥計,我可不再像從前那樣了。說幾句好聽的話安慰我,說什麼別人更不如我,這騙不了我;說什麼我還算『交了好運』,因為現在還貴體平安、不用架拐杖走路,這可蒙不住我的眼睛。說什麼只要還活著,能勉強喂飽肚子就夠了,就萬事大吉,這種話我也一點不信了。我什麼都不信了,不信什麼上帝、什麼國家,不信世界上有什麼公理,只要我一天看不見自己受到公正待遇、獲得生活的權利,我就什麼都不相信,只要我還沒有得到這些,我就會說:我是被人盜竊了、受人欺騙了。只要我還沒有看到自己過上真正的生活而不是吃別人倒掉的殘羹剩飯,我就不會改變這種看法。你能理解這點嗎?」

  「能。」

  在坐的人猛吃一驚抬起頭:有一個人清脆而響亮地、滿懷激情地應了這一聲。原來竟是克麗絲蒂娜!她發現人人都在看她,臉刷地紅了。她只記得自己剛才是在心中想著這個「能」字,強烈地感覺到這一點;卻不料這個字竟在無意間脫口而出了。一言既出,她現在只好在眾人突然投射過來的驚異目光的包圍中如坐針氈了。屋裡出現了一陣沉默。過了一會兒,內莉突然跳起來,現在她終於有了發洩怒氣的機會了。

  「你插什麼嘴?你懂什麼!好像你也同打仗有過什麼關係似的!」

  這話使屋子裡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克麗絲蒂娜也覺得高興,她也可以發洩一下自己的怒氣了。「沒有關係!根本就沒有什麼關係!只是打仗把我們打得差不多快成了叫化子罷了!我們還有過一個哥哥,你已經忘記了,我們的父親又是怎樣死的,你也忘了,還有……你什麼都忘了。」

  「可那並不是你呀,你什麼罪也沒有受過,你現在的工作又挺不錯,該知足了!」

  「哦,我應該知足。我還應該感激呢:感激我有幸呆在那邊那個窩裡!看來你是不怎麼喜歡那個窩的,要不你就不會是母親望眼欲穿的稀客了。法爾納先生的話句句都對。我們是讓人家搶走了多少年時間而什麼也沒有得到啊,人家沒有給我們一分鐘安寧、一分鐘快樂,沒有給我們一點假期、一點休息。」

  「什麼,沒有一點假期!你們看,她剛從瑞士回來不久,在那兒住的是最高級的賓館,哼,現在倒發起牢騷來了!」

  「我可沒有向任何人發過牢騷,我倒是聽見過你整個戰爭期間都在發牢騷。至於說到去瑞士……正因為我到過那裡,所以我有發言權。現在我才明白,是什麼……我們的什麼東西叫人搶走了……人家是怎樣整治我們的……我自己原來竟……」

  說到這裡她驟然覺得有點不知所措了。她感到那個陌生男子在目不轉睛地、激動地看著她。她有點窘,感覺自己也許已經洩露了過多的隱私,於是壓低聲音繼續說道:「當然我不想同別人比,別人自然遭遇過比我更多的不幸,可是,我們每個人都夠了,都受夠了他自己那一份罪。我從來沒有說過什麼怪話,從來沒有成為別人的累贅,從來沒有發過怨言。但如果你說我……」

  「唉呀,算了,孩子們!你們別吵了!」弗蘭茨插進來勸解,「你們吵來吵去有什麼用,我們四個人又不能在這裡掃除人間不平!別談政治了,一談政抬人總是要對立起來的。我們談點什麼別的不好嗎?最主要的是你們今天得讓我好好高興高興。你們不知道今天我能再見到他,和他坐在一起,心裡有多痛快,不管他怎麼嚷嚷怎麼罵罵咧咧,不管他怎麼訓我,我都高興。」

  就這樣,這幾個人之間又恢復了和平,好像在一陣雷雨之後,空氣變得清新涼爽了。

  眾人享受了一會兒這沉靜的氣氛,這緊張消除之後的寧靜。然後費迪南從沙發上站起來說:「現在我得走了,叫你的孩子進來一下吧,我想再看看他們。」

  孩子們被領進來了,他們驚異地、好奇地看著這個陌生客人。

  「這個是羅德裡希,戰前出生的。這孩子我早知道了。那邊那個俊小子,可說是『戰爭的遺腹子』吧,他叫什麼名字?」

  「約阿希姆。」

  「約阿希姆!喲,他不是本來應該叫另外一個名字嗎?弗蘭茨?」弗蘭茨猛地一驚。「我的天,費迪爾。這事我可忘得一乾二淨了。內莉,你瞧,我一點也沒想起來,我們兩個當時曾經約定,如果都能活著回來,有了孩子,就結為乾親,孩子取乾爹的名字①。這件事我是忘得乾乾淨淨了,你不會生我的氣吧?」

  ①這是歐洲一些國家的習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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