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五十五


  「什麼都幹,碰上什麼幹什麼唄。現在我在弗洛裡茲鎮一個建築工地當技術檢查員,是個臨時性工作,可以說這活一半是設計師,一半是監工。給的工資還湊合,我想,他們會一直雇用我到工程結束或者公司破產為止的。然後我又會找到點別的事幹,這我倒不犯愁,可是,要說以前我同你講過的理想,就是我們兩人一起睡在木板床上講的那些話,什麼想做個設計師、搞搞橋樑建築那一類想法,現在是徹底吹了。我在鐵絲網後面迷迷糊糊、暈暈乎乎、渾渾噩噩耽誤掉的時間,現在是再也補不回來了。大學的門對我已經關閉,我再也打不開這道門。我那把開門的鑰匙,在戰爭開始時就讓人用槍托從手裡打落在地,現在還埋在西伯利亞的爛泥塘裡呢。嗐,別說這些了,你還是再給我來杯白蘭地吧——煙酒是你我在戰場上學會的全部能耐!」

  弗蘭茨順從地給他斟上一杯。斟酒時他的手在微微發抖。「嘿,真想不到,嘿,真到不到!一個像你這麼勤快。這麼聰明、這麼能幹的小夥子,給逼得東跑西顛,受這份罪!真的,簡直氣死人了,我敢用人格擔保,你是個人才,是個有出息、幹大事的人,只有你可以身負重任而當之無愧晤,情況一定會變化的,事情一定會有轉機,你的努力一定會有結果的。」

  「一定會?嗐!在回來的整整五年中,我也這麼想過。可是這個『一定』是個咬不動的硬核桃,而且,不管你使多大勁拼命搖動,這顆核桃還不一定能從樹上掉下來呢。世界上的事,就偏偏同咱們從教科書上學來的那套什麼要忠誠老實的說教不大一樣……我們不是蜥蠍,尾巴讓人揪斷了它又會馬上自己長出來。夥計,要是人家用刀子從你身上硬是活活剜掉六年,從十八歲到二十四歲這人生最寶貴的時光,那麼你怎麼說也是個殘廢人了,即便像你說的,能平安無事回到家裡還算是交了好運。如果我現在找個工作做,我的能耐並不比一個有點技術的學徒工或者一個不大用功的高中生大,我照一照鏡子,樣子像有四十多歲了。沒法子,咱們是生不逢時,這活活給挖掉的六年青春時光,這個大傷口,哪位妙手回春的醫生能讓它癒合?誰來給你一點補償?國家嗎?這個高級騙子、高級小偷!請你告訴我,在你們那四十幾個部當中,什麼司法部、國民福利部、貿易部、交通部,平時、戰時都管事的各個部,有哪一個部是管公道的?人家吹奏著《拉德茨基進行曲》①和『上帝保佑』②騙人,把我們趕上戰場,今天又在向我們胡吹些別的什麼玩意兒了。唔,夥計,誰要是躺在爛泥塘裡,他看到的世界可不是那麼美妙啊。」

  ①《拉德茨基進行曲》,奧地利作曲家老約翰·施特勞斯(1804-1849)獻給奧地利元帥拉德茨基(1766-1858)的著名進行曲。
  ②「上帝保佑」,奧地利當時國歌的首句。

  弗蘭茨一直瞠目結舌地坐著,這時他覺察到了妻子那很不耐煩的目光。他感到左右為難,於是就開始替朋友說好話:「唉呀,費迪爾①,你今天這樣說話,我可真認不出你來了。你們還不知道他那時候的樣子呢,那會兒他是所有的人當中最守規矩、最有耐心的,是那一大幫雜七雜八的人中間惟一老實正派的。我還記得他們領他來到戰俘營時的情形,一個瘦瘦高高的小夥子,那時才十九歲。當時別的人都高興得要死,心想這下子可以不必再去送命了,只有他臉色鐵青,氣的是人家在部隊後撤時半路攔截,使他還沒出車廂就當了俘虜,氣的是他不能為祖國而戰,不能為國捐軀了。還有,我還記得他剛來到我們那裡的第一天晚上,我們從沒見過這樣的事,所以我記得很清楚(他直接從神甫、從母親那裡就到軍隊裡去了),那一天晚上他跪在地上祈禱了很久。那時候,要是誰拿皇帝、軍隊開玩笑,他簡直就恨不得同這個人拼命。當時他就是這麼個人,是我們所有人當中最正派最老實的,對於當時報上說的、團隊命令上寫的,他全都打心眼裡相信,可是現在他竟說出這些話來!」

  ①費迪爾,費迪南的眤稱。

  費迪南陰鬱地看著他:「我知道,我曾經像小學生一樣天真,什麼都相信。可是你們擦亮了我的眼睛!難道不是你們從第一天起就告訴我,這一切全是欺騙,我們那些將軍都是草包,軍需們都是慣竊,誰要是兩手空空誰就是蠢貨?當時誰是大布爾什維克,是我還是你?你這小子,當時是誰大談特談世界社會主義和世界革命?是誰最先拿起紅旗,跑到軍官們那裡把他們佩帶的花結扯下來?嗨,這些你都忘得一乾二淨了?是誰在總督府前,站在蘇維埃特派員旁邊發表演說,說被俘的奧地利士兵已不再是皇帝的雇傭兵,而是世界革命的戰士了,他們將班師回國,以便粉碎資本主義制度,建設一個有秩序的、正義的王國?唔,當你吃上了心愛的火腿,喝上了美味的啤酒時,你那消滅舊制度的雄心到哪裡去了?我斗膽動問,高級社會主義者先生,你們到底在哪兒進行了你們的世界革命呢?」

  內莉氣呼呼站起來,開始收拾餐具。現在她不再掩飾她對丈夫在自己家裡居然像孩子一樣乖乖地聽這個陌生人教訓感到的氣憤了。克麗絲蒂娜也看出姐姐生氣了,然而她同時也感到一種奇特的舒暢,當看到她姐夫,這位未來的區長,縮做一團地坐在一旁,終於不得不窘態畢露地為自己辯護時,她真有點憋不住想大聲笑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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