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四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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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這些圖片,她似乎感到一陣濃郁的香水味直鑽鼻孔,她想起了那裡所有的人,她興沖沖地細看那些身穿晚禮服的女人,又幾乎是滿懷激情看那些男人,看他們一張張線條細膩、雍容華貴、煥發著智慧光彩的臉龐,看著看著她的手指禁不住顫抖起來;她把雜誌擱到一旁去,但一會兒就又拿起來翻,就這樣放下了又拿起來,拿起來又放下,面對著這個她既感遙遠又覺親近的世界,好奇和仇恨、高興和妒忌的感情揉合、混雜在一起,時而這種感情占上風,時而那種感情居首位。 在這種情況下,每當在這些誘人的圖畫當中極不協調地突然插進來一個長著一對睡眼惺忪的牛眼、嘴裡銜著煙斗、腳上穿著笨重的粗鞋的農民來到桌前,粗聲粗氣地要買幾張郵票時,她總是嚇一大跳,然後完全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罵上一句難聽話。「你沒長眼睛,看不見這兒寫著不許抽煙嗎?」她劈頭蓋腦沖著那張善良的、不知所措的臉大聲呵斥,要不就說一句別的不友好的話。她這樣做並不是有意識的,而是像一種強迫性反應。在個別人身上出氣,發洩的卻是她對整個可恨的、卑鄙的世界的怒氣。因此,事後她每每感到羞愧。唉,她想,他們是無辜的,這些可憐人!他們這樣醜,這樣粗,他們幹的活使他們這樣髒,他們陷在小村子的泥沼裡也只能被淹死,對這些他們又有什麼法子呢!我自己不也沒有什麼不同,不也完全是這樣嗎?想雖然這樣想,但她的怒氣同絕望是那樣密不可分地糾纏在一起,以致往往一遇合適的機會就無意間發起脾氣來。 按能量不滅這一永恆的定律,她必須把怒氣在自己身上形成的重壓傳導到別的物體上去,而只有憑藉這僅有的一點點權力,來自這張可憐的小小的辦公桌的一點點權力,她才有可能將這壓力施加於外界,於是怒火便發洩到了無辜的普通人身上。在高山上那另一個世界裡,她從自己成了人們巴結、追逐的對象這一事實,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在這兒呢,如果她不發脾氣,不充分行使當一名政府小職員所享有的這一丁點兒權力,她又怎能顯示自己的存在呢?對這些憨厚無知的人逞威使性,她知道,這是可悲、可鄙、低能的,然而發發脾氣,總可以使她滿腔的怒火稍稍平息一陣吧。這怒氣深深鬱積在她胸中,要是沒有機會宣洩在人身上,它也會沖著不會說話的東西發作的。 線一下子穿不進針眼,她就扯斷它,抽屜一時關不上,她就攥緊拳頭,用盡全身力氣將它猛砸進去,郵政管理局發來的指示有錯,她不是客氣地致函詢問原因,而是怒氣衝衝地寫信質問,電話一時沒有接通,她就威脅她的女同事接線員,說馬上要去反映。這些都是可鄙的,她十分清楚這一點,而且也驚駭地看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但是她別無辦法,無論如何她得把胸中的積恨宣洩出來,否則就會被這種情緒憋死。 下班了,她立刻逃回自己的房間。從前,母親睡下後她常到外面去散步半小時,或者同雜貨店女人聊聊天,要不就是同鄰居太太的孩子們玩玩,現在呢,她把自己鎖在屋裡,這樣就把她對周圍世界的敵對情緒關在四壁之內,以免像條惡狗那樣逢人便咬。她見不得這條街,見不得街上這些永無變化的房子、門牌和面孔。在她眼裡,那些穿著又寬又大的粗布裙子、盤著油乎乎的高高的頭髮、戴著俗不可耐的又粗又蠢的戒指的女人十分可笑,膀大腰圓、走到哪裡都喘著粗氣的男人們令人掩鼻,最噁心的是那些頭上抹得油光光的、打腫臉充胖子模仿城裡人的小青年,令人掩鼻的還有那個散發著熏人的啤酒味、低劣的煙葉味的小酒店,在那裡,那個紅臉蛋、胖乎乎、一臉傻氣的少女聽任助理林務官和憲兵隊長對她大講肉麻的笑話、大做下流的動作。一想到這些,她便寧願把自己留在屋裡,然而也不開燈,以免看見周圍這些可憎的東西。她悶聲不響地靜坐沉思,每天如此。現在她的記憶力竟好得驚人,什麼都能清清楚楚地回想起來,原先在狂熱忙亂中一點不曾注意到和感覺到的東西,那數不清的細枝末節,現在全都清晰無比,歷歷在目,恍如昨日。 她記起了每一句話、每一瞥目光;她吃過的每道菜,那鮮美的滋味又神奇地回到舌邊,那葡萄酒和甜燒酒的芳香仍然餘味無窮。她回味著輕盈的絲綢衣裙貼在肩上、雪白柔軟的床單鋪在身下的感覺。她一時間記起了許許多多事情:那個小個子英國人曾在過道裡緊緊尾隨她,好幾個夜晚走到她房門口便停步不前;曼海姆姑娘多次溫柔地撫摩她的臂膀,此刻她又突然像觸電似地感到被她摸過的皮膚火辣辣的,這時候她才想起曾經聽人說女人也會愛上女人的話。她逐一追憶在那個地方度過的每一秒鐘、每一小時、每一天,這才發現,那段時間還有多少意想不到的好機會沒有利用起來啊!所以她現在每天晚上默默地靜坐著,追憶那些夢幻般的日子,細細回想自己當時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同時她心裡知道,那個自己已是一去不復返了,她不想承認這一點,卻又非承認不可。如果有人敲門——富克斯塔勒多次想來安慰她,她就一動不動,屏氣凝神,及至聽到腳步聲沿咯吱咯吱響的樓梯逐漸遠去,才舒一口氣。 沉浸在回憶的美夢中是她現在惟一的寄託,她不願意讓人攪擾它。只是當她久久沉湎在回憶中感著疲乏時,才到床上躺下來,而每次一躺下,那已經被嬌慣過的皮肉一接觸到又涼又潮的床鋪,她總會猛然一驚,縮作一團。她冷得渾身哆嗦,不得不把衣服和大衣全加在被子上。很晚很晚她才能入睡,可是睡的又很不踏實,盡做離奇古怪的噩夢,常常把她嚇醒跳起來:她夢見自己坐在小轎車裡,風馳電掣地沖上山去義沖下山來,速度快得嚇人,她又害怕又快活,怕的是翻車,快活的是兜風,她身旁老是坐著個男人,時而是那個德國人,時而又是別的男人,他們都緊摟著她。突然間,她大吃一驚地發現自己竟是赤條條地坐在他身邊,一下子他們周圍又滿滿的全是人,都在那裡哈哈大笑,而車子竟也停住不走了,於是她拼命喊叫,要他趕快把車發動起來,快呀,再快點呀,加大油門,再加大些! 過了半天,發動起來的馬達才猛地把車子向前推動,這個猛勁震得她心膽俱裂,接著便是純粹的、無窮無盡的樂趣了,汽車平穩地在原野上飛馳,呼嘯著駛進了濃蔭蔽日的森林,這時她也不再赤身露體了,可是他卻越來越緊地把她摟在懷裡,疼得她直哼哼,覺得簡直就要被壓死了。就在這時她醒了,虛弱不堪,精疲力竭,全身關節疼痛,又看見了這間頂樓,看見了頂上那熏得黑糊糊的、滿是蟲蛀瘢痕和蜘蛛網的斜梁。她就這樣躺著一動不動,身體倦乏,心靈空虛,直到鬧鐘嘟嘟響起——這個鐵面無情的傳令官在呼喚了——她才從那張可恨的舊床上爬起來,穿上那些可恨的舊衣服,又開始去混可恨的另一天。 整整四個星期,克麗絲蒂娜忍受著身不由己的、充滿夢魘的孤寂的煎熬,忍受著孤寂帶來的那種病態的、極度煩躁的心境的折磨。最後,她實在忍受不下去了。幻夢的源泉已經枯竭,經歷過的那段時光每秒鐘都回想過,從往事中再也汲取不到任何力量了。她疲憊地、渾身無力地去上班,太陽穴之間疼痛不止,工作時無精打采,迷迷糊糊。晚上又開始了漫長的不眠之夜。 呆在這像棺材一樣的四方頂樓裡,在這死一樣的寂靜中,她的心緒卻不能平靜;躺在這張冰涼的床上,她的身體卻是滾燙的。她感到忍無可忍了。她心急如焚,渴望著能從一扇什麼別的窗戶往外看看,眼前出現的不是那討厭的「金牛」客棧招牌而是另外一幅畫面,渴望能在另一張床上睡睡,有一點別的經歷,哪怕只是幾個鐘頭變成另一個人也好。突然間,她靈機一動,有了主意:她從抽屜裡取出姨爹賭贏時給她的那兩張一百瑞士法郎鈔票,又找出她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鞋;星期六下班後立即跑到火車站,買了一張上維也納去的票。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去維也納,不清楚自己究竟想幹什麼。只有一個念頭支配著她:離開這裡,離開這個小鎮,離開工作崗位,離開她自己,離開那個命中註定呆在這裡的人。她只想再次領略一番腳下車輪滾滾的滋味,只想看看燈光,看看另外一些更明亮的燈光,看看打扮得更美一些的人。她多麼希望再一次體驗那種新奇的、意想不到的驚喜,不再像一塊被人踩在地下動彈不得的鋪路石;多麼希望再次活動活動,體驗一下大世界和自己,變成另一個人,不要永遠總是原樣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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