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五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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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維也納已是晚上七點鐘。她在瑪麗亞希爾夫大街的一家小旅館迅速寄存了箱子,便急忙去理髮,正好在理髮師剛要放下百葉窗下班之前趕到了。這是一種不可抗拒的重複往事的衝動,在驅使著她為變成另一個人去做在瑞士時做過的事,這是一種狂熱的、不可遏止的希望,想憑藉幾雙巧手、少許胭脂口紅,使自己再度變成她曾經是的那個女人。現在,她又感到陣陣暖流麻酥酥地流遍全身,一雙伶俐的手輕盈地撫弄自己的頭髮,一支靈巧熟練的唇筆,在她那蒼白、疲倦的臉上又描畫出不久前令人神往、誘人親吻的朱唇,一抹淡淡的紅色,增添了她雙頰的風采,一點褐色的香粉,神奇地喚起了對恩加丁陽光下健美的棕色皮膚的回憶。當她全身香氣襲人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時,她已經感到兩腿又有了前一陣體會到的活力。沿大街走下去時,她已是昂首挺胸,比先前自信多了。 只要再加上更合適的衣服,她就會覺得好像又變成了封·博倫小姐似的。這是一個九月之夜,此時天空尚有一抹落日的餘輝,在這涼爽的傍晚漫步頗為宜人,她不無激動地感到時不時有人用親切的目光瞅她一眼。她微微喘息著,心想:我還活著,我還好好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啊!她偶爾在商店櫥窗前停步,觀看各種皮大衣、各色服裝、各式皮鞋,在穿衣鏡裡又遇到自己那火熱的目光。也許真的還能再經歷一次呢,她心裡想著,感到又有了勇氣。 她沿著瑪麗亞希爾夫大街,穿過環宮路,看著那些無憂無慮地閒聊著漫步街頭的人,看著其中一些人那真正優雅動人的神態,她的眼睛越來越明亮了。她想:這些人同那邊那些人是一樣的呀,現在你同他們之間不過僅僅隔著一層薄薄的空氣罷了。當然,在這層空氣中不知什麼地方還立著一道看不見的樓梯,要完全和他們平起平坐,還必須走上這道樓梯,現在只差這一步,只差這惟一的一步了。在歌劇院門前她站住了,看來演出就要開始,汽車絡繹而至,有藍色、綠色、黑色的,車窗明亮如鏡,噴漆光潔照人。一個穿號衣的侍者站在劇院大門口迎候。 克麗絲蒂娜走進前廳,想看看這些觀眾。真奇怪,她想道,報上經常談論維也納的文化生活,談論維也納人如何有藝術素養,談論他們建造的歌劇院,而我呢,已經二十八歲了,年年都是在這裡度過的,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第一次站在這個地方,就這樣也還只是站在外面,只是在前廳站站而已。維也納兩百萬人中只有十萬人能在這座劇院看戲,其他人就只能在報上看和聽別人講,最多再看看圖片,永遠沒有機會真正進入歌劇院。這些其他人是誰呢?她看著驅車前來觀劇的女人們,不禁又激動又氣憤。不,她們並不比我那時更美麗,她們走路並不比我當時更輕快自如,她們只是比我多了一件高級的衣裳,多了一點外表看不出來的自信罷了。只消再向前跨出一步,再同她們一起邁步走進劇場,登上大理石樓梯進入包廂,進入那金色的音樂殿堂,便進入無憂無慮的人們生活和享受的仙境了! 開場鈴聲響了,最後到達的觀眾一邊脫大衣,一邊急匆匆向衣帽間走去,前廳又變成空空蕩蕩的了。現在裡面演出已經開始,她心想,完了,在她同那些人之間那薄薄的隔層裡,無形的牆又矗立起來。克麗絲蒂娜走出劇院,繼續沿街前行。路燈的燈泡像一個個乳白色的月亮,在環宮路上空隨風搖曳,這條漂亮的大街這時還相當熱鬧。克麗絲蒂娜隨著人流,漫無目的地沿歌劇院四周的環形街走著。 在一家大賓館門前她突然像被磁石吸引住一樣停住腳步:一輛小轎車剛剛開了過來,穿制服的侍者蜂擁而出,從那位下車的長得有點像東方女人的太太手中接過箱子和皮包,然後,旋轉門轉動起來,須臾間吞沒了她的身影。克麗絲蒂娜再也走不動了,這道門像磁石一樣吸住了她,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可遏止的渴望,想進去看看這個久違了的世界,哪怕是一分鐘也好。我現在就進去,——她自忖道,——問問門房紐約來的凡·博倫太太是不是已經到了,這樣做,誰能把我怎麼樣呢?這不是完全可以試試嗎?那樣我就可以看上一眼,哪怕只看一眼,就可以重溫一下,更清晰地重溫一下往事,重新變成那個我,哪怕只是一秒鐘!這樣想著她就走進去了。 門房正同剛來到的那位太太說著話,於是她能暢行無阻地通過前廳,細看一切:舒適的安樂椅裡坐著幾位紳士,他們身穿式樣美觀、飄逸瀟灑的旅行裝或禮服,足踏輕巧精緻的漆皮拖鞋,悠然自得地抽煙、談天。角落裡坐著一大幫人,三個年輕女子高聲向兩個青年男子起勁地談著什麼,不時發出陣陣嬉笑聲,這正是那無憂無慮、輕鬆愉快的笑,是無憂無慮的人們的音樂,這音樂曾使她那樣地陶醉過。稍往後些是一間有著大理石柱子的寬敞大廳,這就是餐廳。餐廳入口處,身穿禮服的侍者佇立守候。為什麼我不可以進這個餐廳去吃點東西呢?克麗絲蒂娜一邊想著,一邊無意識地伸手去摸摸皮包,看看那個裝著她隨身帶來的兩張一百法郎鈔票和七十先令的錢包在不在裡面。 我完全可以在這裡吃飯,這能花多少錢呢?主要是我可以又一次在這樣的地方坐坐,坐在一個大廳裡,有人伺候、引人注目、受人欽羨、備受寵愛,同時還欣賞著音樂,可不是嗎,這裡同樣聽得到裡面傳來的樂聲,輕鬆的、壓低聲音演奏的音樂。但這時那舊的恐懼又墓地襲來。她沒有那種衣服,那能使她在此暢行無阻的護身符。她覺得心虛,一堵無形的牆又在這裡聳立起來,這就是她的恐懼,它就像巫師畫的五星驅魔符①,使她不敢越出一步。她的肩膀索索顫抖著,急急忙忙像逃跑似地出了賓館。沒有人看她一眼,也沒有人阻攔她,這樣遭受冷落,使得她比剛才,比進來的時候更覺渾身虛弱無力了。 ①五星驅魔符,一筆劃成的五星符號,民間傳說能防禦母夜叉。 那麼再走下去,沿著大街走下去吧。到哪兒去呢?我究竟是到這裡來做什麼的?街上行人逐漸稀少了,顯得空空蕩蕩的,有幾個人匆匆走過,看得出他們是去晚餐。我也去吃飯,——克麗絲蒂娜想,——隨便上一家飯館,不要去太高級的餐館,那兒誰都會看我,到別的什麼地方去,只要亮堂、有人就行。終於她發現這樣的一家,走了進去。差不多每張桌子都有人了,她找到一張空桌坐下來。沒有人理會她。侍者給她端來了吃的,她神經質地、味同嚼蠟地吃著,神情冷漠、無精打采。原來我就是來幹這個的!她想。我呆在這兒做什麼?她對於在這裡幹坐著,盯著白桌布看感到很無聊。你總不能老吃下去,不停地點菜,總有吃完站起來走的時候吧。 可是上哪兒去呢?現在才九點鐘。這時一個賣報的——真是來得及時——走到她桌前,問她要不要晚報。她買了不同的兩三份,這完全不是因為想看報。而僅僅是為了拿在手裡瞧著,為了擺出一種有事可幹的姿態,裝出一副在等人的模樣罷了。她心不在焉地瀏覽著新聞。這些事同她有什麼相干呢:組閣中遇到的困難,柏林的搶劫兇殺案,交易所的廣告,還有關於歌劇院女歌星某某的連篇廢話,議論她到底是留下還是要離開本市,她一年究竟是演唱二十回還是七十回,這些幹我什麼事,反正我一輩子也不會去聽的。 她剛要放下報紙,最末一版上「娛樂」欄中一行大宇突然躍入眼簾:「今夜何處消遣?」標題下面羅列了一大串娛樂場所、劇院、舞廳、酒吧間的名字。她心煩意亂地拿起這張報紙,細看上面的廣告:「舞曲:牛津咖啡館」,「弗雷迪姐妹樂隊,卡爾廷酒吧間」,「匈牙利吉卜賽樂隊」,「著名黑人爵士樂隊,開放時間直至深夜三點,維也納風雅之士理想的聚會場所!」好,就再參加一次這類活動吧,到別人娛樂的地方去,跳跳舞,輕鬆輕鬆,甩掉牢牢束縛著自己胸膛的、不堪忍受的緊身衣。她抄下兩處酒吧舞廳的地址,又向侍者打聽到,兩處都離此不遠。 到了,在衣帽間她寄存了大衣。揭掉了這層可惡的外罩,又聽到下面傳來的節奏急速的樂聲,她覺得身上輕鬆一些了。她沿樓梯往酒吧間地下室走去。然而令人失望的是,那裡竟有多一半座位空著。樂隊中幾個穿白衣服的小夥子起勁地敲鼓擊鈸,似乎想用這個辦法硬把那些坐桌旁發窘的人趕去跳舞,但是不管怎麼敲打,仍然只有惟一的一對男女起舞,男的顯然是個職業伴舞,眼睛底下抹了淡淡的一溜黑色,頭髮梳得過於講究,舞姿多少有幾分矯揉造作,他帶著他的舞伴——一個酒吧間女侍者,毫無表情地在中央那塊四方舞池裡翩躚巡行。這裡的二十張桌子中倒有十四張或十五張是空著的。一張桌旁坐著三個女人,看上去無疑是職業舞女,第一個頭髮已發灰,另一個是典型的男式打扮,黑色的連衣裙外面,穿一件很像男式禮服的緊身上衣,第三個是個肥胖的大奶子猶太女人,嘴裡正銜著麥稈喝威士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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