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四十七


  哥哥死後嫂子改嫁的那個小個子男人,一個從法沃裡滕來的木匠,瑟縮著坐在這幾個「半拉」親戚中間,他根本不認識老太太;這場談話進行得很不順當,幾個人吃力地問一句答一句,時不時出現冷場,似乎有塊大石頭擋在路上。終於還是咖啡打破了這令人難堪的僵局,克麗絲蒂娜擺上四隻碗——她只有這麼多了,然後又回到窗子旁邊去。他們四個人那尷尬的沉默壓得她透不過氣來,這是一種奇怪的、有話硬憋住不講的沉默,它十分蹩腳地掩蓋著眾人的同一個思想。她知道馬上就要發生什麼事,她的神經末梢已經預感到了。在外面穿堂裡,她剛才已經看見每個人都帶來兩隻空口袋放在那裡,她知道他們馬上就要說什麼了,一陣噁心堵住了她的喉嚨。

  最後還是姐夫和聲細氣地開腔了:「這雨下的真夠憋氣的!我們這個內莉就愛忘事,連把傘都沒帶。其實,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克麗絲特,我看你乾脆把媽的那把給她拿走得了!要不就是,莫非你自己還用得著這把傘?」「不,不用。」克麗絲蒂娜站在窗前顫抖著回答。現在開始了,好戲就要開場了;可是快些啊,越快越好!

  「不光是這個,」好像約好了一樣,姐姐開口了,「我看最省事的辦法,是不是我們現在乾脆把她的東西分了,你們說呢?誰知道我們四個要哪天才又能聚齊呢?弗蘭茨上班,公事忙極了,您呢,」(她轉向木匠)「肯定也是很忙的。要專為這事再到這裡來一趟可沒有這個必要,何況又得再花錢。我想,我們最好還是現在就分吧,你同意嗎,克麗絲特?」

  「當然同意。」她的聲音突然變粗了。「我只有一個請求:光你們幾個把東西分了吧!你們兩家都有孩子,媽的東西對你們更有用,我什麼都不需要,我一件也不要;你們就把所有的東西全分了吧。」

  她打開櫃子,拿出一些舊衣服和其他物品,把它們放在死者的床上——這狹窄的頂樓上沒有別處可放了。(昨天這床鋪還是熱的啊!)一共沒有幾樣東西:兩三件貼身衣服、一件舊狐皮袍子、一件打補丁的外衣、一件格子呢斗篷、一根象牙柄手杖、一根威尼斯產玉石胸針,再就是母親的結婚戒指、帶錶鏈的小銀懷錶、念珠和瑪麗亞策爾①出的搪瓷胸章,還有幾雙長襪、皮鞋、氈拖鞋、內衣內褲、一把舊扇子、一頂皺巴巴的寬簷帽和那本破舊不堪的祈禱書。家裡那一點點出入當鋪的破爛,她樣樣都抖摟出來,一樣也沒落下,老太太原本也沒有幾樣東西呀。拿完了東西,她便馬上又回到窗子旁邊,呆呆地看著窗外嘩嘩下個不住的傾盆大雨。在她身後,兩個女人已經低聲談起來,掂量著、比較著每件物品,商量著分配辦法。姐姐分得的東西,一律放在死者床上的右邊,分給嫂子的則放左邊,中間橫著一堵看不見的牆,一條看不見的分界線。

  ①瑪麗亞策爾,奧地利療養小城,同時是中歐最有名的基督教朝聖地。

  克麗絲蒂娜站在旁邊,感到呼吸非常困難。不管她們說話聲音怎樣低,她也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們在一邊掂分量一邊討價還價,雖然是背向著死者的床,她還是看見了他們那貪婪的手指,這時,她一方面怒火中燒,另一方面也禁不住起了憐憫之心:「他們多窮呀,窮得多麼可憐啊,可他們自己卻一點不覺得。他們在分一堆破爛,這些東西人家連腳都不願碰一下;這些舊的法蘭絨布頭,這幾雙穿破的鞋,這些讓人笑掉大牙的破布在他們眼裡竟然還是寶貝!他們哪裡知道世界上還有許多好東西,他們連做夢也想不到!可是,也許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多麼窮更好一些吧?窮得多麼討厭,多麼噁心,多麼可憐呵!」

  姐夫走到她身邊來了:「我說,克麗絲特,天地良心,這可不行,你怎麼可以一點不要呢。就算是作為對母親的懷念,你也得隨便拿點什麼呀——比方說懷錶,要不,至少也拿上這條錶鏈。」

  「不,不,」她斬釘截鐵地說,「我什麼也不要,我什麼也不拿。你們有孩子,要這些才有點意思。我一樣也不需要——不管是什麼我都不再需要了。」

  當她回轉身時,一切都結束了。嫂子和姐姐每人都已把分得的東西包好,並塞進了她們帶來的口袋——現在死者才算最後埋葬完畢了。這四個人現在閑站著,神色尷尬,又有點難為情;他們慶倖這樣迅速、順利地辦完了這樁棘手的事情,可是心裡總覺得有些不怎麼舒坦。現在距離開車還有一點時間,總得說上幾句振作精神的好聽話,以便沖淡一下剛才討價還價在心中留下的印象,要不至少也得談幾句親戚間的家常吧。終於還是姐夫想起點什麼來,他問克麗絲蒂娜:「喲,你還什麼都沒有給我們講呢,你在瑞士那邊山裡過得怎麼樣啊?」

  「很愉快。」她竭力控制住自己,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

  「這我相信,」姐夫歎口氣說,「我們這些人也是很想去那裡玩玩的啊,唔,不管去哪兒,能去旅遊就好!可是,帶著老婆,再拖上兩個孩子,這可太貴了,而且又是去這麼個富貴的地方。那兒你們住的旅館一天要多少錢?」

  「我不知道。」克麗絲蒂娜使出最後一點氣力才吐出這幾個字。她覺得自己的神經馬上就要崩潰了。他們怎麼還不走呀,怎麼老呆著不走呀!幸而這時弗蘭茨看表了。「喂,我說,快走吧,我們得上火車站了。哦,克麗絲特,不必來多餘的客套,你用不著送我們了,天氣這麼糟糕。你留下得了,要走,不如乾脆哪天到維也納來玩一趟!現在母親死了,我們幾個可得互相幫助、同舟共濟啊!」

  「對,對。」克麗絲蒂娜冷冷地、不耐煩地說,她只把他們送到屋門口。木板樓梯在沉重的腳步下嘎吱嘎吱響著,每人都扛走或提走了一點什麼。終於,他們全走了。四個人剛剛一離開,克麗絲蒂娜就哐啷一聲猛地推開了窗子。屋裡的氣味簡直快把她憋死了,這是一股由滯留在空氣中的煙味、質量低劣的吃食、潮濕的衣物混合而成的怪味,是老太太成天在這裡驚恐、憂慮、歎息留下的氣味,是可怕的貧窮的氣味。不得不在這裡生活真是太可怕了,而且,是為了什麼目的,為了誰在這兒受罪呢?天天呼吸著這污濁的空氣,同時又明明知道在這個斗室之外的某個地方還有另一個世界,一個真正的世界,明明知道自己還可以成為另外一個人,這個人會在這渾濁的空氣中像中毒一樣悶死,這樣做究竟是為了什麼呢?她全身的神經在劇烈地顫抖。她猛地和衣撲到床上,咬緊牙關,把臉埋進枕頭裡,在這滿腹怨恨、一籌莫展的境地中幾乎快要嚎啕大哭起來。因為這時她突然心中充滿了仇恨,恨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恨自己也恨別人,恨富有也恨貧窮,恨這整個如牛負重、不堪忍受和無法理解的人生。

  「哼,這娘兒們,真是太橫了。」小商販米夏埃爾·波因特納出去後使勁把門狠狠撞上,發出震耳的聲響,「這個混帳娘兒們真氣死人了,簡直是個喪門星。」

  「算了算了,何必動那麼大的氣呢,你又犯毛病了,」等在郵局門外的麵包師黑爾德利奇卡咧嘴笑著勸他。「難道誰咬了你一口不成?」

  「沒咬也差不多了。有這麼蠻不講理的臭娘兒們,真是獨一份兒。每回都變著法兒治你。這也不合適,那也不合適,橫不是,堅不是,什麼她都看不順眼,就是一個勁兒跟你過不去,處處拿人撒氣。前天我寄那包蠟燭用複寫筆沒用鋼筆填包裹單,她發了一通火,今天又數落我,說什麼她可沒法接那種包裝得一塌糊塗的包裹,說什麼她要對郵件負責。哼,負責,我要她負個屁責,她這只笨鵝還在糞堆裡找食吃那會兒,我就像這樣寄走過一千個包裹了!哼,這娘兒們說話那口氣,跟個大官兒似的,滿嘴盡是文縐縐的詞兒,那樣子就是告訴你:你們這號人老娘瞅著連狗屎都不如。媽的,真不把人當人看,現在我可受夠了,再不讓她瞎擺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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