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四十六 |
|
在去克萊因賴芙林的慢車上,富克斯塔勒囉囉唆唆地敘述母親臨終前的那幾天的情景,但講得很有分寸,以免引起克麗絲蒂娜傷心。他顯得疲憊不堪,臉色幾乎同灰濛濛的早晨一樣灰白,沒有刮過的臉上盡是鬍子茬兒,滿是塵土的衣服皺巴巴的。他說,他每天專門去看她母親三四趟,並且夜裡守候在老人身旁。好心腸的人啊,她不禁暗想。唉,他怎麼老是說不完呢,快停住吧,讓她安靜一會兒,別再盡讓她看他那補得很糟的一嘴黃牙,別再老用那充滿傷感情調的聲音無休無止地沖著她說話了吧;對這個以前她曾經有過好感的人,她現在突然感到一陣肉體的嫌惡,她為這種嫌惡感到羞恥,然而卻無法將它壓抑下去,這一反感使得她嘴唇發苦,像嘗到苦膽一樣。 她不想作比較,然而心裡卻禁不住把他同那邊那些男人相比,那是些身材修長、皮膚棕紅、身體健康、舉止靈活、有著保養得很好的雙手、穿著很合身的服裝的紳士,而他呢,她懷著一種鄙夷、不屑一顧而又好奇的心理細細打量他這身喪服上面十分可笑的細部:那顯而易見是翻改的黑上衣,胳膊肘已經磨得油亮,質量低劣的襯衫已經穿得很髒,而黑領帶是買的現成貨①。 她驀地覺得這個穿黑衣服的瘦小男人全身散發出令人不堪忍受的小市民氣,滑稽可笑得無以復加。這個鄉鎮小學教師,長著兩隻毫無血色的扇風耳,頭髮稀稀拉拉,頭縫歪歪斜斜,鋼架眼鏡遮不住蒼白發青的眼窩和發紅的眼圈,皺巴巴的發黃的假領之上,晃動著一張羊皮紙般蠟黃的尖嘴猴腮臉。可恰恰就是這個人,原來還想要……他還希望……決不可能,她想到,決不可能!怎麼能讓他挨著自己,怎麼能投入這樣一個人的懷抱!這個今天還穿著教師服裝、明天就可能是神甫的人,怎麼能讓他對自己表示那小裡小氣、極不體面、戰戰兢兢的溫存愛撫呢!絕對不可能!只要一想到這個,一陣噁心就刷地沖上她的喉頭,使她覺得馬上就要嘔吐。 ①一種質量低劣、打好了領結出售的領帶。 「您怎麼啦?」富克斯塔勒中斷了他的敘述,露出焦慮的神色,他注意到她突然間全身一陣寒戰。 「沒什麼……沒什麼……我只覺得,我大概是太累了。我現在不能說話,也什麼都聽不進去」 克麗絲蒂娜靠著椅背,閉上眼睛。一旦她看不見他,不必再聽他那軟綿綿的安慰話——正是這軟弱、低三下四的聲音叫她受不了,她立刻覺得舒服些了。唉,真是可恥啊,她想道,他對我這樣好,為我做出巨大的自我犧牲,可是我卻見不得他,受不了他,討厭他!唉,我永遠見不得這個人,永遠見不得像他這樣的人!永遠不能!永遠。永遠不能! 神父在敞開的墓穴邊上迅速地念著禱文,因為密密麻麻的雨點掉了下來,頃刻間便大雨如注了。掘墓民夫手拿鐵鏟,著急地在泥濘中使勁跺腳,甩掉腳上大塊沉重的泥巴。雨越下越大,神父越念越快。終於,一切都結束了,給老太太送葬的十四個人,幾乎是一聲不吭地小跑著回到鎮上。克麗絲蒂娜驀然覺得自己十分可怕,因為在整個葬禮儀式進行過程中她竟沒有絲毫悲慟,卻自始至終總也排解不開地想著一些令人噁心的瑣事:她想著自己連雙套靴也沒有,去年她曾想買一雙,但母親說不必了,她把她的借給她穿。 她又想著富克斯塔勒那翻立起來的大衣領子,裡層的邊已經發毛、磨破。一會兒又想到她的姐夫弗蘭茨現在成了個胖子,走快了活像個哮喘病人,一邊哼哼一邊呼哧呼哧喘氣。又想到她嫂子的雨傘是破的,得送去重新蒙布了。轉念又想到,雜貨店女老闆根本沒有送花圈,而只是從前院摘幾朵快要凋謝的花,拿根鐵絲隨便一纏就送了過來。忽而又想到麵包師黑爾德利奇卡在她外出的這段時間請人另做了一塊新招牌,等等——全是狹隘小天地中的一些討厭、瑣屑、噁心的事,現在她又被人推回到這個天地中來。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猶如一根根鐵鉤刺進她的心房,它們引起的疼痛壓倒了一切,以致她感覺不到那本來應當有的內心的苦痛了。 送葬的來賓在她的住所門前向主人告辭,然後就帶著滿身泥濘、打著碩大的雨傘逕自回家了。只有姐姐、姐夫、哥哥的遺孀和她改嫁的那個木匠,踩著咯吱作響的樓梯來到樓上她房裡。這裡只有四個坐處,而他們一共五個人,於是克麗絲蒂娜就站著。這間屋子又狹小又陰暗,使人心情鬱悶,感到窒息。掛起來的濕漉漉的大衣和滴答著水的雨傘,散發出一股潮濕的黴味,雨點不住地敲打著窗子,死者睡過的床空蕩蕩、灰濛濛地立在半明半暗的牆角裡。 誰都不說話,克麗絲蒂娜難堪地出來打破僵局:「你們要喝杯咖啡吧?」 「好的,克麗絲特,」姐夫說,「現在喝點熱的暖和暖和倒是挺好的,不過你得快點,我們呆不長,五點鐘火車就開呢。」他叼起一支弗吉尼亞雪茄,舒了一口氣。這是個脾氣溫和、非常達觀的人,在政府裡當職員。遠在戰時,當他還是輜重隊上士時,就過早地長起一個小小的將軍肚,和平時期長得更快,現在,他除了光穿著襯衫呆在家裡以外,到哪兒都覺得不自在了;在葬儀進行時,他費了好大勁才做出一副哭喪著臉的樣子規規矩矩站了半天,現在他解開了黑色喪服的幾個扣子——穿著這件衣服他像是喬裝打扮起來的樣子——舒舒服服地靠在沙發背上說:「我們沒帶孩子來可是太明智啦,內莉原先主張帶他們來,說一定要讓孩子們參加姥姥的葬禮,這是理所應當的,可我立刻就說,這種傷心事還是別讓孩子們看見算了,他們還一點不懂呢。再說,破費也太大,太貴了,來回車費就是一大疊鈔票出去了,又是在這種年月……」 克麗絲蒂娜咬緊牙關拼命磨著咖啡豆。她回到家不過才五個小時,已經聽見十次「太貴了」這個該死的、可惡的字眼。富克斯塔勒說,到聖珀爾滕去請主治醫生太貴了,而且他就是來了也無能為力。嫂子說,墓碑十字架不能訂購石頭刻制的,又是「太貴了」。姐姐談到臨終彌撒,現在姐夫提到乘車,也都是同一個腔調。這句話不停地從每個人唇邊流出,就像外面雨不住地從屋簷滴落下來一樣,把一切歡樂都沖走了。從現在起,每天都要這樣滴滴答答下去:太貴了,太貴了,太貴了!克麗絲蒂娜瑟瑟顫抖著,狠命地使勁磨著,想把自己的一腔怒氣發洩到嚓嚓響的磨盤上去:走吧,走吧,我什麼也不要再聽,什麼也不要再看!當她一邊磨咖啡一邊這樣想時,其他人靜靜地圍坐在桌旁等著喝咖啡,過了一會,就試著通過聊天來打破沉默。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