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三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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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因為……」克萊爾由於心緒煩躁聲音越來越大了。「因為他們的確有理,這樣的人確是不應該到這裡來,這種人不屬上流社會呀……我的意思是說那樣一種人……那種不會在行為舉止上做得好,使人看不出他的來歷的人……都是她自己不好……要是她不那麼突出自己,別人就不會看出什麼破綻,要是她一直像剛來時那樣文靜就好了……可她偏偏東跑西顛,處處出頭,事事搶先,同誰都要扯上幾句,什麼事都要摻和進去,什麼活動都要參加而且還總要跑在前面。三句話就交個朋友……這樣一來,難怪人家到頭來要問問她究竟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的,而現在呢……現在是惡事傳千里了,所有的人都在議論這件事,都在笑話我們……風言風語,說得太難聽了。」 安東尼坦然地咧嘴笑道:「讓他們說去吧……我無所謂。她是個好孩子,不管誰說什麼我都喜歡她。她窮不窮和這夥人有個屁相干。我又不欠這裡誰一文錢,他們覺得我們是高貴還是低賤,這個我管不著。誰要是看我們有哪點不順眼,那就只好請他將就點了。」 「可我對這種事情不能不在乎,我受不了這個。」 克萊爾自己一點沒有注意到,她的聲音越來越尖了。「我不願意任何人指著我的脊樑骨說我騙人,指責我把不知哪兒弄來的一個窮姑娘裝扮成公爵夫人。我可受不了這樣的氣:邀請特倫克維茨這號人,這個惡棍居然不自己來道歉而是把個門房派了來!不,我可不想在這兒坐等別人走到我們面前側目而過,我完全沒有這個必要!我是到這裡來散心,不是來慪氣,不是來找罪受的。這種氣我受不了。」 「那麼——」他用手捂住嘴,遮住了一個小小的呵欠。 「那麼你打算怎麼辦呢?」 「離開這裡!」 「怎麼著?」這個往常動作相當遲緩的人這時不禁叫了起來,好像誰重重地踩了他一腳似的。 「對,離開這裡,而且是明天一大早就走!這些人如果以為我會給他們陪笑臉,向他們作解釋,說明一切緣由,甚至還會給他們賠禮道歉,那他們就大錯特錯了。想讓我這麼做,他特倫克維茨這號人恐怕身分還差點!這兒這幫人我原本就不喜歡,除了埃爾金斯勳爵之外,全是一夥雜七雜八、窮極無聊、吵吵鬧鬧的平庸之輩,我可不願讓這些傢伙說長道短。說實在的,這個地方也不適合我呆,海拔兩千米的高度我適應不了,心裡常常發慌,夜裡睡不著覺——當然,這你一點不知道,你是躺下就著的。只要給我一個星期像你一樣沒有神經衰弱的毛病,我就心滿意足了!我們已經在這裡待了三個星期——夠了,足夠、足夠了!至於這姑娘嘛,我們也已經盡到了責任,對得住瑪麗了。我們把她請來,她玩的很好,甚至好了過頭,休息得不錯,現在該結束了。我在這件事情上是問心無愧的。」 「對,可……可你這樣急急忙忙究竟想到哪裡去呢?」 「到因特拉肯①去!那裡的空氣不那麼稀薄,我們還會在那裡遇上林西家兩口子,在輪船上我們談得多投機啊!這才是好朋友呢,哪裡像這裡這幫亂七八糟的傢伙。他們前天剛給我來信叫我們去。要是我們明天一早動身那中午就可以同他們在一塊兒吃午飯了。」 ①因特拉肯,瑞士伯爾尼州氣候宜人的療養地。 安東尼還是有點不大樂意。「什麼事都老是這麼急急忙忙的!明天就走,有這個必要嗎?我們還有的是時間呢!」 然而不多一會兒他就屈服了。每次總是他讓步,這是因為老經驗告訴他,克萊爾一旦決心做什麼,就非堅持辦到不可,一切頂牛全都是白費氣力。另外,他自己是怎麼都行。獨善其身的人,對外界的反應是不敏銳的;是同林西夫婦還是在這裡同古根海姆夫婦打撲克,窗前的山峰是叫施瓦茨霍恩還是叫韋特霍恩,住的旅館叫皇宮還是叫星空,對於這個冥頑不靈的老頭實際上都差不多,他只是希望不要吵架罷了。所以,他現在也只是頂了一會兒就罷手,然後耐心地聽著克萊爾給門房打電話發出各種吩咐,笑嘻嘻地看著她急急忙忙地拿出箱子,帶著莫名其妙的心急火燎的神情,把一件件衣服匆匆摞起來。接著他點燃了煙斗,到對過房間打他的撲克去了。一洗牌、發牌,就再也不想走與不走的事,再也不想他的妻子,也更想不到克麗絲蒂娜了。 當賓館裡的客人們,不論是沾親帶故的還是非親非故的,正在那裡為克麗絲蒂娜的到來和即將離去而激動、絮叨時,埃爾金斯勳爵的灰色小轎車正迎著山風呼呼駛向蔚藍色的深山幽谷,它既大膽又靈巧地拐過了那許多白色的急彎,向下思加了馳去:舒爾斯-塔拉斯普①已經不遠了。埃爾金斯勳爵之所以邀她出遊,可以說是想當眾宣佈要把她置於自己的保護之下,他原本打算稍稍兜一下風便帶她回來;然而當他此刻看見她背靠座椅坐在自己身旁,興高采烈地娓娓而談,那雙嬌憨的眼睛裡映照著遼闊的藍天時,他還是覺得,現在來腰斬她這段歡愉的時間,同時也是腰斬他自己的美好時光,實在太沒有意思了。 於是他向司機發話繼續向前行駛。千萬別回去得太早了,老人想,一邊情不自禁地、慈愛地輕輕撫摩她的手,她什麼時候知道這事都為時不晚哪!不過,倒是應該及時提醒她注意一下,應該用委婉的方式讓她先有個思想準備,知道這夥人會怎樣對待她,以便在他們突然翻臉不認人時不至於太痛苦了。於是,他在談話中一有機會就暗示她樞密顧問夫人如何居心叵測,又婉轉地告誡她提防她那位小個子女友;但是,天真善良的克麗絲蒂娜以她那青年人的滿腔熱情和率直的輕信,竟還在為她最兇狠的敵人作辯護:樞密顧問老夫人是多好的人啊,真是令人感動,她對誰都那麼關懷備至;說到曼海姆姑娘嘛,埃爾金斯勳爵哪裡知道,她是多麼聰明、活潑,又多麼風趣呀,也許她在他面前是感到膽怯吧。總而言之,這裡所有的人對她都那麼親切友好、笑臉相迎、心地善良,說真的,她有時確實感到害羞,深感自己對這一切受之有愧。 ①舒爾斯-塔拉斯普,下恩加了療養地,有著名的礦泉。 老人低下頭,注視著他的手杖的尖端。自從戰事爆發以來,他對人、對各大國頗為寒心、大失所望,因為他看到他們施不義於他人和別國,看清了他們是那樣自私自利、冷酷無情、鼠目寸光。在伊普雷的泥淖中,在蘇瓦松郊區的一個石灰窯(那是他兒子陣亡的地方)旁,他青年時期信奉過的約翰·斯圖亞特·穆勒①及其弟子們的理想主義,即對人類道德使命和白種人靈魂高尚的信仰,也一同被徹底埋葬了。 ①約翰·斯圖亞特·穆勒(1806-1873),英國經濟學家、唯心主義哲學家功利主義者,鼓吹資產階級的民主自由。 他厭惡政治,對俱樂部裡冷冰冰的社交活動、正式宴會上的裝模作樣十分反感;自從兒子死後他就一直在避免結識新交;在自己這一代人身上,那種冥頑不靈、閉眼不看現實的死硬態度,那種墨守成規、不善於重新學習以適應從戰前到新時代的轉彎的頑固哲學,使他非常痛心;而青年一代身上那種輕浮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自大則使他生氣。 可是在這個少女身上他第一次看到篤信,看到了深沉、神聖的感恩之心,看到她僅僅由於自己處於青春年華就對造物主充滿了感激之情。在她身邊他懂得了,上一代人從痛苦的經驗中得來的對人生的全部不信任態度,幸而對下一代人還是陌生的、不起作用的,任何新的青年一代要沾染上這種思想都還需要從頭來。他欣喜地感到:哪怕對別人的點滴恩情她都由衷地感激,這是多麼美好的情感啊!這時他胸中升起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強烈、甚至達到了痛苦程度的熱望:但願這無比美好、暖入心胸的情感能有一部分溫暖一下自己的生活,甚至最好讓它同自己完全聯結在一起! 他想,我興許可以保護她若干年,也許在我的保護下她永遠不會(或者很晚才會)知道人世間的卑鄙——那種在某一個名字面前點頭哈腰,而把窮人踩在腳下的卑鄙行徑。啊——他看著她的側面:這時她剛剛像孩子似地張開了嘴,大口大口吸著迎面呼呼吹來的新鮮空氣,眼睛閉著——老人心想,只要讓我過上幾年青年人的生活我就心滿意足了!現在,當她帶著感激的神情轉向他,又開始娓娓而談時,老人並沒有全神貫注地聽,因為這時他驀地感到勇氣倍增,他在考慮著怎樣以最委婉的方式利用這也許是最後的時機,試探一下她是否對自己有點情意。 在舒爾斯-塔拉斯普他們喝茶小憩。然後,在林蔭大道的一條長椅上坐著閒談時,他小心翼翼、轉彎抹角地開始他的追求了。他說,他有兩個侄女住在牛津,年齡和她相仿,假如她願意去英國的話,可以在她們那裡居住;有幸邀請她去同侄女們住在一起,是一件他感到十分快慰的事,而如果她不討厭他的陪伴,當然囉,這是個老頭子做伴啦,那麼,他將非常愉快地帶她去遊覽倫敦。只是一件,他當然不知道她是否下得了決心離開奧地利到英國去,不知道她是否家鄉有事離不開——唔,他的意思是說:是否有什麼她覺得不忍割愛,從內心裡感到難捨難分的事,話說得是夠明白的了。然而,克麗絲蒂娜此刻正沉浸在洋溢的熱情中,竟一點沒有明白老人的用意。啊,不,沒有什麼事,她多麼想到世界上其他地方去看看啊,聽說英國非常美;關於牛津,還有牛津那有名的賽艇,她聽過的多了,人們都說沒有哪個國家體育活動這樣普及,沒有哪一處青年人能玩得這麼痛快! 老人的臉色陰沉下來了。她說了半天,竟連一個字都不提他!她只想到了她自己,只想到自己是年輕人。他的勇氣絲毫也沒有了。不,他想,把一個充滿青春活力的年輕人關在一座古堡裡,讓人家陪伴一個老頭子,這簡直是犯罪!不,別去碰釘子了,別出醜了,同她告別吧,老頭子!你的好日子已經過去了!太晚了! 「我們該回去了吧?」他問道,聲音突然完全變了,「我擔心晚了凡·博倫夫人會著急的。」 「好的,」她回答,接著又興致勃勃地說,「我們玩得真是太盡興了!這裡的一切都是那麼美,獨一無二的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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