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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11

  在車裡,老人坐在她旁邊不怎麼開口了,他在為她悲傷,也在為自己悲傷。然而她卻一點不知道他在想什麼,一點不知道自己出了什麼事,她睜大眼睛,眺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熱血在晨風撲打的面頰底下快活地奔流著。

  當他們的車來到賓館門前時,正好響起鑼聲。她充滿感激地同敬愛的老人握手告別,連蹦帶跳地跑上樓去換衣服:現在她已經是動作異常敏捷、自如了。初到那幾天,每次梳妝更衣她都害怕,每次都要犯愁、感到吃力,當然同時每次也都使她激動萬分、欣喜若狂。她一再為鏡中那個宛如從天而降、實際是她自己搖身一變而成的花枝招展的美人驚歎不已。如今她已經習以為常,知道自己每晚都是美麗的,都是優美時髦、珠光寶氣的了。現在,一兩個敏捷的動作,那色彩豔麗、宛如輕紗的連衣裙便飄拂著從她挺拔的胸脯上滑下,在紅紅的嘴唇上又穩又准地再抹上一道口紅,又一擺頭把頭髮甩正,再刷地圍上一條圍巾,這就齊了。瞧,她過這寄人籬下的豪華奢侈的生活,竟已自然得跟在自己家裡完全一樣了!再扭身回頭看一眼鏡中那個我吧:唔,真好!太滿意了!這樣想著,她飛也似地一陣風跑到姨媽房間去約她一塊吃晚飯。

  但是,來到房門口她驚愕地愣住了:屋裡亂七八糟,各種東西都翻騰出來,箱子已經裝滿一半,鞋、帽及其他衣物散亂地堆在圈手椅上、床上和桌上,這平日井井有條的房間,現在是亂得一塌糊塗了。姨媽穿著睡衣,正在用膝蓋幫忙使勁關一隻很難關上的箱子。「這……這是怎麼回事呀?」克麗絲蒂娜驚叫起來。姨媽故意不抬頭看她,而是漲紅著臉,氣呼呼地繼續壓箱子,一邊哼哼著宣佈說:「我們要走……哼,這該死的箱子……怎麼老是蓋不上……我們要走了。」

  「哦,多會兒走?……怎麼回事?」克麗絲蒂娜不由自主地張開了嘴,這時她已經無力支配自己的筋肉活動了。

  姨媽又用拳頭使勁砸了一下箱鎖,這回總算吧嗒一聲關上了,她喘吁吁地站了起來。

  「是啊,實在是有點可惜,我也覺得很遺憾啊,克麗絲特!可我一開始就說過,安東尼不能適應這高山地區的空氣。對老年人來說,這樣的空氣已經不適合了。今天下午他的哮喘病又發作了一次。」

  「我的天!」克麗絲蒂娜迅速迎向老姨爹,他這時正好帶著一臉懵然無知的神情從里間走出來。她激動得渾身顫抖,大為震驚地、柔情脈脈地拉住他的手。「你身體怎麼樣了,姨爹?但願已經好些了吧?天哪,我是一點也不知道呀,如果知道我決不會出去玩的!不過說老實話,你現在氣色真的又挺不錯了;是不是呢,你一定感覺好些了吧?」

  她六神無主地看著他,這驚慌是真誠的、發自內心的,她完全失去了自製。但是,這時她還不清楚她也該走了。她現在只想著一件事,這就是:善良的老人病了。她只明白這一點,她是在為他,而不是為自己感到驚慌。

  完全同平時一樣健康、一樣不愛動感情的安東尼,在她這副真心誠意、充滿柔情地為自己擔驚受怕的動人模樣面前,深深被打動了,心裡覺得很不是滋味。現在他才逐漸明白自己將要被捲進去的是一出多麼令人難堪的笑劇。

  「唉,哪裡話,親愛的孩子,」他咕噥道(真該死,克萊爾為什麼要把我推出來做擋箭牌呢?),「克萊爾這個人你是瞭解的,她就是喜歡誇大其詞。我沒有哪裡不舒服,而且要是依了我的話,我們還可以再呆下去的。」妻子簡直是莫名其妙地編造這個謊話,使他感到惱火,為了發洩怒氣,他幾乎是粗暴地補充說:「克萊爾,你倒騰來倒騰去幹什麼,能不能先撂一下?時間還多的是嘛。難道我們不要同這好孩子愉愉快快地過一過這最後一個晚上嗎?」可是克萊爾仍不停地忙活著,一句話也不講;看來她是害怕那無法回避的事:向克麗絲蒂娜擺明真情、作出解釋;安東尼則使勁往窗外看(她這叫自作自受,我是愛莫能助了!)。

  位於他們兩人中間的是克麗絲蒂娜,她像一個討厭的、多餘的人,默默無言、心煩意亂地站在這間亂糟糟的屋子裡。出事了,這她心裡清楚,出了一件她現在不明白的事。一陣刺眼的閃電已經過去,現在她的心怦怦亂跳,等著那隨之而來的雷鳴,可這雷聲卻左也不來右也不來。然而它是一定要來的。她不敢問,也不敢想,但全身每一根神經都感覺到出了大事。他們老兩口吵架了嗎?是不是紐約來了什麼壞消息?也許是交易所裡出了問題,或者姨爹的商號怎麼樣了?要不就是銀行倒閉了,現在不是每天都能在報上看到這類消息嗎?還是姨爹真的舊病復發了,僅僅為了照顧她的情緒才瞞著她?為什麼他們老是讓我這樣站著,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呀?不管她怎麼想,他們仍什麼動靜也沒有,有的只是沉默、沒有盡頭的沉默,有的只是姨媽那些純粹多餘的忙活、姨爹焦躁的來回踱步和自己胸中那顆七上八下突突亂跳的心。

  終於——救星來了!——聽見了敲門聲。收拾房間的侍者走進來,跟著又進來一個,手裡捧著潔白的臺布。使克麗絲蒂娜吃驚的是,他們開始收拾桌上的煙灰缸和煙盒了,然後又頗為費事地慢慢把乾淨的桌布鋪上。

  「你聽我說,」姨媽總算開金口了,「安東尼覺得今晚我們還是在樓上房裡吃飯好些。我討厭告別時那些沒完沒了的俗套,討厭別人問這問那,上哪兒呀,去多久呀,另外我的衣服也差不多全收起來了,安東尼的禮服也裝到箱子裡去了。再就是,你瞧——在這裡我們反倒可以更清靜、更舒服地坐坐。」

  幾個侍者推著送飯菜的車子進來,從鎳制託盤上把菜肴端下來放好。克麗絲蒂娜心想,等他們出去後,總該對我把事情的原委說說清楚了吧,一邊想,一邊怯怯地觀察著兩個老人的面部表情:姨爹低低彎下腰,臉離盤子很近,沒好氣地使勁舀湯喝,而姨媽顯得臉色蒼白、局促不安。最後,還是她先開口:「你一定覺得奇怪吧,克麗絲蒂娜,我們怎麼這麼快就決定要走:可是,我們那邊幹什麼事都是麻利的——我們在美國倒是學到一些好東西,這說幹就幹就是一件。

  不是真喜歡幹的事,決不拖泥帶水,比如這種生意不好做,就扔下換另一種;這個地方不好呆,打起行李就走,上別的什麼地方去另謀出路。說實在的,我們兩個在這裡老早就覺得不自在了,只是因為你在這裡玩得那麼痛快,我才一直不想同你說罷了。我這段時間一直睡眠不好,安東尼呢,也適應不了這裡高山上的稀薄空氣。恰好今天又收到因特拉肯幾個朋友拍來的電報,所以我們立刻就決定下來了。到那裡去可能也只是呆上三五天,然後再去埃克斯溫泉①。是的,我們那邊——我理解,這會使你吃驚的——辦事就是麻利。」

  ①埃克斯溫泉,法國著名療養地,在裡昂以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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