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三十七


  「唔,您知道,那種並非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卻又要硬充上流的人,總是擺出一副比真正的上流社會人士還要嚴格的架勢。比如這個沽名釣譽的特倫克維茨,他就覺得同一個既非貴族出身又不富有的人坐在一張桌子邊上是恥辱,我看就是他和他老婆舌頭嚼的最凶,說什麼您居然同他們開個玩笑,把個小戶人家姑娘喬裝打扮一番,更名換姓,把她充作尊貴的女士介紹給他們——好像這個草包真正懂得什麼叫尊貴似的。我想我大概完全不必向您特意說明,如果Miss Chrishana真的出身於……經濟上不寬裕的家境,我對她的十分尊重和十分……萬分……非常真誠的好感是決不會因此減弱分毫的……要是她也像這夥紈袴子弟那樣,讓豪華奢侈的生活慣壞了,那麼也許她反而不會有如今這樣令人讚歎的純真美好的心地了。所以,我個人對於您以慈愛之心將您的衣服送給她,絲毫不感到有什麼不妥,恰恰相反,我之所以向您問個明白,僅僅是為了給這些卑鄙的亂嚼舌頭的傢伙當頭一棒,堵他們的嘴,粉碎他們的謊言罷了。」

  凡·博倫太太嚇得兩腿發軟,半天說不出話,好像嗓子給堵住了,她連續喘息了三次,才平靜下來回答對方的話。

  「親愛的勳爵,我沒有任何理由向您隱瞞克麗絲蒂娜的出身。我姐夫原來也是一個大商人,是維也納最有聲望的富商之一(這一點她是大大言過其實了),但他也和所有那些最正派的人一樣,在戰爭時期失去了自己的產業,他們家是歷盡艱辛才熬過來的。他們寧可自食其力,而不要我們的資助,他們覺得那樣做更體面些,所以克麗絲蒂娜現在是在國家機關供職,在郵局,我看這總不是什麼不光彩的事吧。」

  埃爾金斯勳爵微笑著抬起頭來,躬腰駝背的姿態為之一掃:顯然他感覺輕鬆些了。

  「您這話正好是同一個本人就在國家機關供職四十多年的人說的。如果說這也叫做不光彩,那麼我同她完全一樣。不過既然我們把問題擺明瞭,也就必須對此有清醒的認識。我一聽到這些惡意中傷就馬上看清它們是下作的捏造,因為,老年人為數不多的優點之一,就是很少完全看錯人。好,現在我們來看一看目前的情況吧:我擔心,從現在起Miss Christiana的處境將會非常不易,一心想擠進上流社會的小市民是最愛記仇、最陰毒不過的了,像特倫克維茨這種打腫臉充胖子的小人,是會因為同一個女郵務員說過幾句客氣話而十年耿耿於懷的,對於這種大草包,這樣的事要比一顆壞牙更加使人感到疼痛難忍,就是別的人,恐怕也會對您的外甥女講些不得體的難聽話,這一點我看不是不可能的,至少她會受到人們的冷遇吧。我呢,我是很不願意看到這樣的事發生的,因為我——您大概看到了——非常非常尊重您的外甥女……我非常非常尊重她,所以,要是我能幫助您這位純潔善良的外甥女免除不愉快,我將萬分高興。」

  埃爾金斯勳爵停住了,他的臉在沉思中突然又恢復了蒼老的模樣。

  「我能否長久地保護她,這……這個我現在不敢保證。這……這要視情況如何而定。然而無論如何我要讓這裡的諸位先生諸位女士明白:我尊敬她遠甚於這批利慾薰心的小人,誰如果膽敢對她無禮,我是決不會漠然置之的。有一些玩笑我是不能容忍的,只要我在這裡一天,這幫老爺們還是小心為妙。」

  他突然站起來,神情堅決,昂首挺胸,這種樣子凡·博倫太太在他身上還從未見過。

  「您允許我現在邀請令親小姐一同驅車出遊嗎?」他彬彬有禮地問道。

  「當然,這不成問題。」

  他鞠了一躬,然後徑直向書房——凡·博倫太太驚異地目送著他——走去,面頰像被勁風吹過一樣鮮紅,雙手緊握著拳頭;他究竟想幹什麼呀,凡·博倫太太仍瞠目結舌、怔怔地望著他的背影出神。克麗絲蒂娜正在寫信,沒有聽見他進來,他從身後只能看到她埋頭伏案,美麗的閃亮的頭髮蓬鬆地散在脖頸上;只能看到這個許多許多年以來第一次重新喚起他的感情的少女身影。可憐的孩子,他想道,她多麼天真無邪呀,她還完全蒙在鼓裡。可是,孩子,他們就要對你下手了,但卻沒有人能保護你,他輕輕地拍拍她的肩。克麗絲蒂娜驚詫地抬起頭,一見是埃爾金斯,馬上恭恭敬敬地站起來:從他們初次見面起,她就一再感到有一種欲望:想對這位出類拔萃的人表示一下自己真誠的敬意。埃爾金斯強使緊閉的嘴唇掛上一絲笑意,說道:「親愛的克麗絲蒂安娜小組,我今天是對您有所求而來的。今天我不大舒服,一早起就頭疼,看不進書,睡不著覺,我想,或許新鮮空氣對我有些好處,乘車出去遛遛吧,如果您能陪我一道去,那就更好了。我已經得到您姨母的許可來邀請您,要是您同意的話……」

  「當然同意啦……這對我來說完全是一種……一種愉快,一種莫大的榮幸啊,……」

  「那麼我們走吧。」他鄭重且彬彬有禮地把手臂伸給她。使她有點又驚奇又害羞,不過她怎麼可以拒絕這種榮幸呢!埃爾金斯勳爵邁著堅定有力的步子,緩慢地挽著她走過大廳裡每一處地方。他一反常態,對每個人都用那犀利的目光瞪上一眼;這副神情是一種毫不含糊的、顯而易見的示威;你們休想動她一根毫毛!平時,當他那默默無言的灰色身影在眾人面前走過時,他總是和顏悅色、客客氣氣,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但此時他卻以挑戰的姿態向每個人瞪起眼來。眾人立刻明白了這挽手而行及其所體現的特殊尊重中包含的示威意義。

  樞密顧問夫人似乎面有愧色,呆呆地望著他們,金斯雷夫婦驚詫不已,同他們打了個招呼,眼看著這位白髮蒼蒼、英勇無畏的老騎士目光森森地手挽少女踱過寬闊的大廳,少女一身自豪,滿面欣喜,天真無邪,騎士唇邊掛著一抹軍人的嚴峻神態,似乎他此刻正立于全團之首,即將指揮將士向工事堅固的敵軍發起進攻。

  當兩人步出賓館大門時,湊巧特倫克維茨站在門口;他只得向他們打招呼致意。埃爾金斯勳爵故意不正眼看他,只是把手向帽子方向微微抬了一下,緊接著就冷冷地垂下手來,就像在回答一個侍從的敬禮。他這個舉動充滿極度的輕蔑,恰似給了對方當頭一棒。然後,他放開克麗絲蒂娜的手臂,親自打開車門,脫帽,同時幫助他的女士上車:這畢恭畢敬的舉止,同他當年隨同英王訪問德蘭士瓦①時幫助國王的兒媳上車的情形完全一樣。

  ①德蘭士瓦,南非地名,十九世紀下半葉淪為英殖民地,一九一○以後是南非聯邦一個省(一九六一退出英聯邦)。

  凡·博倫太太對埃爾金斯勳爵提供的秘密情報在內心裡感到的震驚,遠比表面上流露出來的大得多,因為,埃爾金斯無意間捅破了她最敏感的傷疤。在心靈最深處那個專門儲藏朦朧記憶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個自我很不願意接觸、一觸及便膽戰心驚的令人十分棘手、極度難堪的區域,這位早已資產階級化的、平平庸庸的克萊爾·凡·博倫,多年來仍然保存著一股刻骨銘心的恐懼,這恐懼平日只是偶爾在睡夢中從心靈底層升起,使她驚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過去被人發現。原來,當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趕出歐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結識她的凡·博倫先生並打算同他結婚時,她並沒有勇氣把她的隱私向這個雖然正直可靠、但卻沾染了某些小市民氣的男人和盤托出,不敢告訴他她帶給他的陪嫁——那筆小小的資本的來路是很不光彩的。

  她毅然決然地向他謊稱這兩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遺產,而墜入情網的、輕信的凡·博倫,在他們多年的婚後生活中對這一情況也不曾有過絲毫的懷疑。他脾性溫和,不愛動感情,在這方面她沒有什麼可擔心的。但是克萊爾愈是資產階級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態的意念也愈加強烈,愈加使她心驚肉跳、憂心忡忡:她害怕將來的某一天,一個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會突然把早已忘懷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多年來她堅定不移、目的明確地回避和自己的同鄉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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