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三十六


  謠言總是最後才傳到本人耳裡的,克麗絲蒂娜沒有覺出這天上午她不論到哪裡,背後就有人投來譏笑、窺探的目光,它們交織成一個吐著火舌的、密集的炮火包圍圈緊緊纏住了她。抱著與人為善的態度,她恰恰走到了最危險的地方——樞密顧問夫人旁邊坐下來,既未覺察老太婆在用一些居心不良的問題挑逗她,也沒有意識到四面八方的鄰座都豎直了耳朵在細聽她們講話。坐了一會兒,她熱情地吻了吻白髮蒼蒼的老太太的手,然後就如約去陪伴姨爹姨媽散步了。在回答她的問好時,個別客人忍不住發出哧哧的輕微笑聲,這她並不感覺到有什麼異樣。人家高興,難道不讓人笑出來,而要繃著臉不成?她那無憂無慮的眼裡發出明亮、歡快的光,目送著那些表面一套、心裡一套的人走開去,她像一團火,借著風勢輕捷地呼呼穿過大廳,純潔地虔信著這個善良的世界。

  姨媽起初也毫無察覺;當然,這天上午她也發現氣氛有點不對,但並沒有想到這同克麗絲蒂娜有什麼聯繫——事情是這樣的:賓館裡住著的那對西里西亞地主夫婦——封·特倫克維茨先生和太太,在日常交往中嚴格恪守封建等級界限,對所有資產階層人士一律不屑一顧。然而,對凡·博他夫婦他們卻另眼相看,這首先是因為這對夫婦是美國人(僅僅這一點已經意味著具有某種貴族身分了)而又不是猶太人,另外也許是因為他們的次子哈羅明天就要到達此地,而這個兒子的房產在抵押貸款的沉重利息下岌岌可危,看來讓他結識一個美籍女遺產繼承人是不會沒有一點好處的。話說回來:封·特倫克維茨夫婦原先同凡·博倫太太約定今天上午十點一起外出散步,可是突然(從樞密顧問夫人情報所得到消息之後)在九點半派門房來轉致歉意說不能奉陪了,但又未說出任何理由。

  更為奇怪的是,中午見面時他們仍然不對這次突然取消約會作出解釋,親自表示歉意,而是生硬地打個招呼就從凡·博倫夫婦桌旁走過去了。「真是怪事,」在一切社交活動中敏感至極,甚至到了病態程度的凡·博倫太太立刻狐疑起來。「難道我們什麼時候得罪了他們嗎?究竟出了什麼事了?」緊接著又出現一件怪事:午飯後她坐在大廳裡(安東尼照例在午睡,克麗絲蒂娜在書房裡寫信),竟沒有一個人到她桌旁來。平時總是有人過來隨使聊聊的,不是金斯雷夫婦,就是別的熟人,而今天呢,好像都約好了似的,每個人都在自己桌旁穩坐不動。她獨自一人坐在那柔軟的圈手椅裡等待著,十分納悶為什麼沒有一個朋友過來,那個趾高氣揚的特倫克維茨,居然連句道歉的話都不說。

  到底有一個人走過來了,可是也與往常不同:來人踱著僵硬的方步,表情異常做作,態度一本正經:這是埃爾金斯勳爵。他顯得精神疲乏,眼皮發紅,諱莫如深地眯起雙眼——而平時他看人總是坦率自然、目光明晰的呀!他今天這是怎麼了?他簡直像大禮參拜似地向她一鞠躬說道:「我可以同您一起坐坐嗎?」

  「當然可以,親愛的勳爵,您今天怎麼這樣客氣呵?」

  使她迷惑不解的事情還沒有完:埃爾金斯的舉止非常不自然,一會兒緊盯著自己的腳尖,一會兒解開上衣扣子,一會兒又用手抻抻褲縫;奇怪呀,真是奇怪。他究竟是怎麼了,她想,這模樣簡直就像馬上要登臺發表節日演說一樣。

  10

  終於,老人下了決心,使一個狠勁抬起了沉重的眼皮,睜開了明亮的眼睛。他的眼神真像一束強勁的光、一柄寒光閃閃的利劍。

  「Dear Mistress Boolen①,我想同您私下談幾句,這裡沒有人聽得見我們談話。可是您得允許我自由自在地談,讓我說幾句心裡話。我考慮了很久,應該怎樣向您暗示這件事,可是在嚴肅重大的問題上,暗示終歸是不能解決問題的。而關係到個人的、令人難堪的事情,就尤其需要開門見山,毫不隱諱。基於這樣的考慮……我覺得,我毫不顧忌地同您談一談,是在履行一個朋友的義務。您允許我這樣做嗎?」

  ①英語:親愛的博倫太太。

  「當然可以,您只管說吧。」

  然而老人看來還是不那麼太輕鬆,他又躊躇了一陣,一面從衣兜裡取出煙斗,慢吞吞地往裡面塞著板煙絲。他的手指——不知是由於年老還是因為太激動?——莫名其妙地顫抖著。最後他終於抬起頭,毫不吞吐地說了出來:「我要同您談的事與Miss Christiana①有關。」

  ①英語:克麗絲蒂安娜小姐。後同。

  他又猶豫起來。

  凡·博倫太太感到微微一驚,難道這個快七十歲的老頭子果真想鄭重提出……她已經注意到,克麗絲蒂娜使他動了心,難道這事竟真的發展到了這一點,以致他……可這時候埃爾金斯勳爵尖銳地、審問式地抬眼注視著她問道:「她真是您的侄女嗎?」

  凡·博倫太太聽到這個問題臉色幾乎像受到侮辱一樣難看。「當然是呀。」

  「那麼她的確姓凡·博倫?」

  這下子凡·博倫太太完全給弄糊塗了。

  「不,不,她是我的外甥女,不是我丈夫的侄女,她是我在維也納的姐姐的女兒……不過,埃爾金斯勳爵,我知道您對我們是很友好的,請問您現在問這個問題是什麼意思呀?」

  勳爵使勁往煙斗裡面看,好像他這會兒最關心的事情是煙絲燃燒得是否均勻,他慢條斯理地用手指將煙絲塞緊。過了一會兒,才輕聲細氣,幾乎沒張開他那薄薄的嘴唇,好像是沖著煙斗說話似地開門道:「因為……是呀,因為這兒一下子出現了非常奇怪的流言,說是……所以,作為一個朋友,我覺得有義務把事情瞭解清楚。現在既然您告訴我她確是您的外甥女,這些流言蜚語對我來說也就不攻自破了。其實我一聽到這些怪話時就堅信,Miss Christiana是不會說謊的,只不過……唉,這兒的人盡講些古怪的事情。」

  凡·博倫太太感覺自己臉色發白,她的膝蓋在瑟瑟發抖。

  「他們都講些……請您直言不諱……他們都說些什麼呀?」

  煙絲慢慢地燃著了,呈現出一個紅紅的圓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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