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三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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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感情激動時往往不善於觀察:所有沉浸在幸福中的人都無法成為心理學家。只有內心不安的人才會使自己的全部感官處於最大限度的緊張狀態,意識到隨時可能有危險——這種本能使他變得異常聰明,超過了自然賦予他的智力。克麗絲蒂娜哪裡想得到,對於另外一個人來說,幾天來她在這裡的生活竟成了不安和危險的源泉了。那個很會動腦子分析問題的曼海姆姑娘,克麗絲蒂娜懵懵無知地把她喜歡同自己親熱地聊天當成了友情的表現,可實際上呢,她卻被克麗絲蒂娜社交上的勝利大大地激怒了。 在這位美國人的女親戚到來之前,工程師早已同她頻繁地眉來眼去,並且作過多次暗示,他完全是真心誠意,甚至已經考慮到結婚的問題了。當然,關鍵性的轉折還沒有出現,也許只差兩三天,只差在一個適當的時機作一次定情的傾心交談便可以定局了;然而恰恰在這個時候克麗絲蒂娜來了,這真是大殺風景,奪人所好,從此工程師的興趣便愈來愈明顯地轉移到克麗絲蒂娜身上。 這或許是由於家業豪富散發出的耀眼聖光、由於那響亮的貴族姓氏影響了這個善算計的人,或許僅僅是由於克麗絲蒂娜身上那熊熊的歡樂之火、那洶湧的幸福之浪感染、征服了他吧;不管是哪種情況,總之,這個小個子曼海姆女人懷著妒忌又惱恨的心情——這裡既有一個半大女學生那還帶著孩子氣的嫉妒之心,同時又有成年女子那種咬牙切齒、勢不兩立的氣惱和妒恨——發現自己是被冷落、被甩在一邊了。工程師現在幾乎只同克麗絲蒂娜跳舞,每晚都坐在凡·博倫家的桌旁。克麗絲蒂娜的情敵意識到:如果不想失去他,現在已是刻不容緩地採取果斷行動扭轉局面的時候了。而憑著高度警覺者的本能,這個詭計多端的小個子女人早已覺出克麗絲蒂娜的熾熱情緒有點異樣,其中有某些地方在社交場合顯得頗不尋常,於是,當別人還在對這灑脫不拘的縱情歡樂表示讚歎和神往時,她就已開始竭力探究這背後的秘密了。 她的考察先從一步步親近克麗絲蒂娜開始。散步時,她總是親熱地挽起克麗絲蒂娜的手臂,告訴她自己的一些半真半假的私人秘密,僅僅為了誘使對方說出那些羞於啟齒的隱私。晚上,她經常到屋裡來找完全蒙在鼓裡的克麗絲蒂娜,坐在她床沿上,撫摩她的手臂,而克麗絲蒂娜呢,目前正渴望用她的幸福心情去感染別人,所以對來人的熱情友好總報以衷心的感激,對她的問題,都毫無保留地一一作答,也不問這些問題是發自真心的還是設計好的圈套;只有碰上那些觸動她最隱秘的心事的問題,她才本能地躲閃回避,比如當卡爾拉問她,在她們家裡有多少婢女,有多少房間時,她真真假假地回答說,現在母親生病,完全住鄉下,深居簡出,從前自然是另一種樣子。 可是每當她不慎稍一走嘴,不能自圓其說,那位懷著鬼胎的來客便緊追不捨,從而漸漸摸到了底細:原來這位新來的女子,這個以華麗服裝、珍珠項鍊以及全身的珠光寶氣使自己在埃德溫眼裡黯然失色的女人實際上出身寒微。無意間克麗絲蒂娜又在幾個社交問題上暴露了自己的無知,比如她竟不知道馬球運動是要騎馬的①,不知道「科蒂」,「豪比根」是最暢銷的名牌香水,分不清高中低檔各類汽車,從來沒有看過賽馬;諸如此類的一二十個內行詞語,又暴露出她對時髦的共濟會也是很無知的。在文化程度上,她同這個化學系大學生相比當然十分可憐:沒有上過九年制中學,不會外語,也就是說,她直率地承認她早已把在學校學的那幾句不像樣的英語忘光了。哎喲,不對了,這位叫做封·博倫的摩登小姐看來是有點問題!只要緊抓不放、步步進逼,就能看清她的真面目!於是,小陰謀家滿懷嫉妒,施展出她的全部心計,大舉進攻了。 ①馬球(Polo),原文為單純名詞,並非「馬」與「球」組成的複合名詞,所以從構詞成分中看不出「馬」字。 她足足花了兩整天,辛辛苦苦同人拉家常、察言觀色、窺探動靜,終於找到了突破口。職業女理髮師都是喜歡聊天的;她們兩手忙於工作,兩片嘴皮卻很少閑著。那個機靈的迪韋努瓦太太,她開的理髮室同時也是各種新聞的總交換站,曼海姆女人來洗頭時,向她打聽起克麗絲蒂娜的情況,她銀鈴般尖聲笑著說:「Ah,la niece de Madame van Boolen?①」——笑聲像流水不斷汩汩噴濺出來——「ah,elle etait bien drole a voir puand elle arivait ici!①」;她說,克麗絲蒂娜初到時髮式跟鄉下姑娘一樣,一對又粗又大的辮子盤起來,上面還別著死沉死沉的鐵發針。理髮師說,她以前完全不知道怎麼歐洲還在生產這種粗笨的玩意兒,她記不清在哪個抽屜裡還放著兩副這種發針,這是她特意當成珍貴的古玩收藏起來的呢。不用說,理髮師的話是一條很有油水的線索,於是這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帶著幾乎是運動員那樣的拼搏勁頭跟蹤追擊了。 下一步,她巧妙地誘使分管克麗絲蒂娜住的那層樓的女招待打開了話匣子,不久之後就弄清了真相:原來克麗絲蒂娜是提著一個小得可憐的藤箱來到賓館的;她現在的全部衣物,甚至包括換洗衣裳,全是凡·博倫太太匆匆忙忙買給她或借給她的。曼海姆女人通過東奔西走、四處訪問,小費也花了不少,終於把包括角質柄雨傘在內的每項細節都弄得一清二楚了。惡人交好運,無巧不成書,克麗絲蒂娜到門房取那幾封寄給霍夫萊納的信件時,她恰恰站在一旁,接著,她又狡獪地故意裝成隨便問一聲,便獲得了令人震驚的情報:克麗絲蒂娜根本就不姓封·博倫! ①法文:啊,凡·博倫太太的侄女(外甥女)嗎? ②法文:啊,她剛到這裡時那樣子真是可笑極了! 這一條就足夠,甚至綽綽有餘了。炸藥已經齊備,卡爾拉現在只需安好引線就行了,賓館裡有那麼一個人。黑天白日地坐在大廳裡,手持武器——長柄單片眼鏡,活像一個檢查站的官員,這就是樞密顧問施特羅德曼夫人,一個著名外科醫生的遺孀。這位老太太半身癱瘓,她乘坐的輪椅,被眾人一致公認為此間集一切社交新聞之大成的情報所,特別是審查決定各種新聞的可靠與否的最高決策機關;在這場把所有的人都席捲進去的勾心鬥角的秘密戰爭中,它劍拔弩張,嚴陣以待,日以繼夜地活動著,拼命搜集準確的情報。曼海姆女人來到老太太旁邊坐下,急不可待而又十分巧妙地一吐為快,把這份珍貴的情報提供了出來。 當然,她講這件事時擺出了一副極為友好的姿態:唉呀,這位封·博倫小姐真是可愛極了,哦,封·博倫小姐——這座賓館的人都這麼稱呼她,其實呢,你簡直一點也看不出她原來竟是下層人出身啊。凡·博倫太太心腸真好,把一個站櫃臺的,或者誰也不知是幹什麼別的事的女娃說成是自己的侄女,用自己的衣服把她裝扮成富貴小姐,讓她改名換姓出人社交場所,唔,說起來真是讓人拍案叫絕!是的,美國人在這些等級問題上確實比我們落後的歐洲要民主些,開通些,我們一直還很看重門第(聽到這裡樞密顧問夫人像好鬥的公雞那樣晃了晃腦袋),說到底,我們不但要看穿著、看錢財,還要看文化、看出身。不待說,曼海姆女人不會忘記將那把土裡土氣的雨傘作一番繪聲繪色的描述,總之是把每件可以刺傷對方的令人捧腹的細枝末節,一古腦兒向情報所和盤托出了。 於是,就在當天早晨,這件新奇故事便在整座賓館傳揚開來,而且同任何小道消息一樣,在不脛而走的過程中添枝加葉,越說越難聽。有的說,美國人就愛幹這種事,比如把一個女打字員假扮成百萬富翁,專門為了氣一氣貴族,唔,這事甚至還被編成了一齣戲呢。還有的說,大概這女人是老先生的情婦,要不就是他夫人的同性戀人,等等。總之,卡爾拉的計劃進行得極為順利。到了這天晚上,當克麗絲帶娜還完全蒙在鼓裡,繼續同工程師暗地幽會時,她已經成為賓館中竊竊私議的主要話題了。當然,為了不被人看成傻瓜和蠢貨,誰都宣稱自己早就發現此人破綻百出,誰也不願承認自己是受騙而信以為真了。 而由於人們的記憶往往很樂意為他們的意願服務,每個人就都把他記起來在克麗絲蒂娜身上看到的、昨天還認為是美妙無比的任何一件小事,統統都擰成了證明她十分可笑的話柄。所以,當她那熱乎乎的、青春煥發的身子還沉浸在幸福之中,當她還在睡眼惺忪地、朱唇半啟地微微笑著,還在繼續欺騙自己時,她這場並非出於本意的、無辜的騙局,已是盡人皆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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