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三十四


  她只在林蔭下等了不多一會兒,便看見兩條寬闊的光帶像長長的手指一樣沿著大路摸索過來,車燈那銀白耀眼的光柱在排排樅樹間掃射,少頃,這銳不可當、刺目晃眼的燈光便猝然熄滅,顯然是開車人已經找到了她,接著,一大塊黑魆魆的東西——汽車便哢嚓哢嚓壓著地上的枝葉駛到她身邊,停下來了。這時車的內燈也悄然熄滅,只有速度計周圍可以看見一個熒熒的藍色光環,在這漆黑的夜的畫布上塗上了一圈色彩。因為剛才強烈的燈光晃眼,現在突然一片漆黑,克麗絲蒂娜什麼也分辨不出,然而車門立時開了,一隻手伸了出來,將她扶進車去,接著她聽見身後哐的一聲,車門關上了。這一切是這樣鬼使神差般地迅速,就像看驚險影片一樣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繚亂;她還沒有來得及喘口氣或說句話,汽車便已霍然起動,她的身子被猛地向後一甩,就在這第一個晃動中,她已經感到自已被摟住、被抱在懷裡了。

  她想反抗,戰戰兢兢地朝司機的後背努努嘴,這人像一座山一動不動地坐在他們前面,有這樣近在咫尺的目擊者,她感到害臊,然而同時又想到正是他的在場能保持自己不致失身而稍覺心安,可是她的示意沒有得到身旁這個男子的任何回答。她只覺得自己的身子被熱烈擁抱著,他的手摸著她的手,然後摸她的胳臂,又摸到她的乳房,接著,她感到一張咄咄逼人、不可違拗的陌生的嘴在搜尋她的嘴,這張熱烘烘、濕漉漉的嘴終於打開了她的緊閉的、在他的壓力下逐漸軟化的雙唇。對於這一切,她只是下意識地熱望著、期待著:這緊緊摟抱、狂熱接吻——把脖子、肩膀、面頰全吻遍,一會兒這裡,一會兒那裡,在那不住突突躁動的皮肉上打上灼熱的印記,特別又因為有第三者,這一切必須偷偷地、悄悄地進行,這一點恰恰給這些狂熱衝動的行為增添了某種更加迷人、令人心醉的情趣。她閉上雙眼,默不作聲地聽任擺佈,任憑他從自己唇上盡情吮吸輕聲哼唧的氣息,整個挺直的、顫抖的身軀同他一齊縱情享受著這狂吻的歡樂。這種狀態她不知道持續了多久,好像超脫於時間空間之外,直到司機一聲清脆的鳴笛,汽車駛入燈光明亮的街道,隨後在一家大賓館的酒吧間前面戛然停住,他們才猛地清醒過來。

  她走下車來,心緒紛亂,滿面羞慚,搖搖晃晃,一邊走一邊急忙拉平壓皺的衣裳,整一整被狂吻弄得蓬亂不堪的頭髮。是不是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呢……沒那麼嚴重!在燈光朦朧、賓客滿座的酒吧間裡,誰也不注意看她,侍者彬彬有禮地領她來到一張桌旁。此刻她又有了新的體會:一個女人的生活可以是一個多麼巨大的秘密,一個外人根本看不透的秘密啊,社交應酬的雍容、端莊只是一副假面具,能把最最狂熱放縱的情欲遮掩得天衣無縫!以前她絕不會相信,自己居然能在一個男子剛剛吻過、皮膚還在發熱的情況下正襟危坐、鎮靜自若,清醒冷靜地同這個人坐在一起,同他輕鬆愉快地說東道西,同這個穿著熨燙得平平整整的配燕尾服襯衫的、道貌岸然的人侃侃而談,而僅僅兩分鐘前自己還同他嘴貼著嘴,還全身感覺著他的嘴唇甚至他那堅硬的、咬緊的牙齒,還屈身在他熱烈擁抱的壓力下,這些事,這裡有誰想得到哪怕只是一絲一毫呢?有多少女人曾經在我面前像這樣偽裝起來啊,她驚恐地想,在家鄉,鎮上,有多少我認識的女人這樣做過啊。

  誰都有兩副面孔、幾副面孔、好多副面孔,有秘密的,有公開的,而我這個懵懵懂懂的傻女人竟把他們的矜持當成自己學習的榜樣。正想著,她感到桌下他的膝蓋在用無聲的語言試探地頂自己的腿。她的眼睛立刻煥發出幸福的光彩,她似乎第一次看見他那嚴峻有力的、黝黑的臉膛,看見他薄薄的唇須下那張迫人就範的嘴,感到他那雙眼睛在親熱地緊緊盯著自己。這一切不禁在她心底點燃了一把驕傲之火。這個壯實的男子漢在追求我,不追求任何別的女人,只猛追我一人,這一點誰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我們跳舞好嗎?」他問道。「好。」她答道,這個「好」字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她第一次體會到光跳舞是不夠的,那適可而止的接觸,只是爾後更加狂熱、更加縱情的擁抱的一種焦灼的預感罷了;她現在不得不努力克制自己,以免過於明顯地流露出這種心情來。

  她匆匆喝下了兩杯雞尾酒,男人已經給予她的或者她還在渴望得到的熱吻,使她的嘴唇感覺火辣辣的。又坐了一陣,她終於感到這種在人群中幹坐的滋味難以忍受。「我們得回去了。」她說。「全依你。」這是她第一次聽他稱呼她「你」,這個字像一柄情意綿綿的劍,刺進了她的心窩,於是,她一上車就倒在他的懷抱之中,顯得非常自然。現在是在不斷的親吻之間穿插著大量表達急切要求的話語了。他請求她到他那裡呆一小時,只呆一小時就行,他說他們兩人的房間在同一層樓,服務人員這會兒也全都睡著了。她聽著他充滿欲火的祈求,就像喝下一杯杯刺激性很強的烈酒一樣。啊呀,我現在還有時間,她心裡亂作一團地想,要懸崖勒馬還來得及,可是在這樣想的同時全身已經被情感的熱浪淹沒了。她沒有說話,不回答他,只是敞開自己的心胸,接受那一連串她平生第一次從一個男人嘴裡聽到的拜倒在她裙下的激情話語。

  汽車在他們先前上車出發的地方停住了。她下車時,司機的脊背仍然一動不動。她一個人向賓館走去,大門口的弧光燈已經熄滅了,她匆匆地穿過大廳;她知道他一定會跟上來的,也已聽見他在自己身後緊緊跟隨,運動員一般輕捷地一步跨三級走上樓來。他馬上就要抓住我了,她的感覺這樣告訴她,於是一陣迷亂、狂暴的恐懼猛然向她襲來,她跑起來了,不讓他追上自己,然後緊搶一步,縱身進了門,回身趕緊把門閂上。接著她便一頭栽進因手椅裡,重重地喘了一口粗氣,全身心沉浸在慶倖的情緒之中:得救了!

  得救了,得救了,全身關節還在顫慄:只是一分鐘之差,不然就悔之晚矣,真可怕啊,我成了一個多麼動搖、猶豫、軟弱的人!在這樣的瞬間誰都可以佔有我,從前我可一點不知道這回事啊。我以前難道不是很穩重的嗎——太可怕了,這種事會把你一下子弄得方寸頓亂、六神無主!真是萬幸,我還有那麼一點點毅力,及時跑進屋來,把他關在門外了,要不然,天曉得會出什麼事情!

  她摸著黑很快脫下衣服,心還在怦怦亂跳。當她已閉眼躺在床上,手腳都放在柔軟而溫暖的鴨絨被裡面時,那尚未完全平復的激情仍在使她渾身戰抖。真荒唐,她想,我究竟怕什麼呀,二十八了,還老這麼縮手縮腳,謹小慎微,還老是等待呀,遲疑呀,害怕呀。究竟為什麼我要縮手縮腳,這對誰有好處呢?父親節省了一輩子,母親和我也一樣,我們在這些艱難、可怕的年月裡都在節衣縮食,而別人卻在過著人的生活;我一直膽小怕事,什麼都不敢做,誰又給過我們報嘗?到某一天,你突然發現自己一朝春盡紅顏老,青春的花兒凋謝了,然後就悄然死去,糊裡糊塗的什麼也沒有見過,一天像樣的日子也沒有過過。看吧,很快家鄉那邊那種謹小慎微的日子又要開始,那是個多可怕的狹小天地啊,而這裡呢,這裡什麼都有,多得你不享受也不行,可我反而害怕,我像個黃毛丫頭似地把自己關在屋子裡不敢見人,真是懦夫,膽小鬼,傻瓜,荒唐!真的荒唐嗎?既然如此,要不要打開門閂,說不定……不,不,今天就算了。我不是還在這裡嗎,一個星期、兩個星期,唔,這是多麼美好的時光,這是多長的一段時間啊!不,我決不再當傻瓜了,決不再做膽小鬼,我要享受這一切,佔有這一切!所有這一切,一樣也不落下……

  於是,唇邊掛著微笑,胳臂向兩側伸開,嘴唇微微開啟著,好像在期待熱吻——克麗絲蒂娜就這樣入睡了。她哪裡知道,這是她在這個上流社會裡的最後一天、最後一夜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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