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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09

  她從人聲鼎沸、舞曲高奏的大廳旁邊經過,人不知鬼不覺地溜進了書房,這一步確實成功了。第一封信寫完了。可就在第二封眼看就要寫好的時候,她感到有一隻手放到了自己的肩上。「哈哈,逮著了!可真夠鬼的,原來躲在這裡!本人在大樓裡東奔西竄,到處尋覓封·博倫小姐的芳蹤,整整一個鐘頭了!人人都問遍了,問得人家都笑話在下,卻不料小姐竟不聲不響縮在這裡,像只小兔子藏在莊稼地裡似的。這下到底叫我捉住了,沒說的,走!」瘦高個站在她身後,她又一次感到他的手抓住人時那厄運般的鐵鉗滋味,這感覺倏地傳遍全身直至每根神經末梢。她臉上露出一絲笑容,對這個突然襲擊感到又驚又喜:瞧,才半個小時不在一起就弄得他這樣神不守舍的了。但是無論怎樣動心,此時她還是有足夠的力量來進行抵抗的。「不,我今天不能跳舞了,不可以再跳舞了。我還得寫幾封信,要趕明天早班火車寄出去。並且,我答應了姨媽今晚呆在樓上。不去了,沒有什麼考慮的餘地,我就是不能去。要是她知道我又下樓來,光是這一點就會生氣的。」

  向人交心是危險的,因為如果向一個陌生人披露了心底的秘密,就無異於拆除了橫在兩人之間的界牆。你把心上的東西交了出去,也就是給了對方某種可乘之機,的確,聽完這話他那充滿欲火的眼神立即變得親昵起來:「哈哈,溜號了!未經許可擅自行動!嗨,不用害怕,我不會吃掉您的,決不會的……可現在,等了您一個鐘頭,腿都站酸了,我可不能那麼輕易地放走您,不行,我決不放。一不做,二不休,您既然已經擅自下了樓,那麼就乾脆擅自和我們一塊兒呆著吧。」

  「您這是想到哪兒去了!絕對不行,說不定姨媽還會下來呢。不行,絕不可能!」

  「別急,馬上我們就弄它個一清二楚,馬上就會知道親愛的姨媽是不是睡覺了。您知道她的房間是哪幾扇窗戶嗎?」「您問這幹什麼?」「非常簡單,要是窗戶黑著,姨媽就已經睡了。而已經鑽進被窩裡的人,是決不會特意再穿上衣服,起床來看看他的孩子乖不乖的。哎呀,我在技校那陣,我們這些學生夜裡悄悄溜出去簡直就是家常便飯,把房門鑰匙和大門鑰匙抹足了油,只穿著襪子就走到門道去了。唔,這樣的夜晚比起那些正經八百獲得批准的晚會要痛快十倍呢。好了,走吧,去看看情況!」克麗絲蒂娜不禁微笑了:瞧,這裡真是什麼事都那麼輕輕易易、隨隨便便就解決了,什麼複雜困難的問題,在這裡都一下子就有了頭緒!突然間一種小姑娘的調皮心理油然而生,她心裡癢癢的,很想捉弄一下她那位過於嚴厲的監護人!不過也不要讓他太輕易地得手,她想。於是她嘴上仍然很硬:「絕對不行!我怎麼能這樣跑到外邊去挨凍!我連大衣都沒穿。」

  「這不成問題,請等等,」話音未落他已經三步並作兩步跑到衣帽間,把他掛在那裡的柔軟異常的長毛絨大衣取來了。「這不就行了,快穿上吧!」

  「可是我本來應該……」她剛想了個頭,就不再往下想究竟自己應該做什麼了,因為,這時他已經把她的一隻胳臂送進了柔軟的大衣,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再頂牛未免太幼稚了吧。於是她笑著向他使了一個調皮的眼色,把自己舒舒服服地裹在一個陌生男子的大衣裡了。「別走大門出去,」他沖著她那裹得嚴嚴實實的後背微笑道,「走這邊這道旁門。馬上我們就可以散步到姨媽窗下去了。」「可是真的只能呆一會兒啊,」她說,剛剛一跨入暗夜,她就感覺到他的手臂似乎是不言而喻地伸到了自己腋下。「好,窗子在哪裡?」「左邊三樓,拐角處有陽臺的那個房間。」「黑著燈,唔,黑洞洞的,太好啦!一絲光亮都沒有,他們倆睡得正香呢。好了,現在該我說了算啦。先回大廳去!」「不,絕對不能去!要是埃爾金斯勳爵或者別人看見我在那裡,明天就會告訴姨媽姨爹,而他們本來就在生我的氣了……不,我一會兒就要回去的。」

  「那就上別處去吧,去聖·莫裡茨酒店,汽車十分鐘就到。那裡誰也不認識您,沒有人能嚼舌頭,對您說短道長了。」

  「您想哪兒去了!真是異想天開!要是這兒有人看見我同您一道上一輛小臥車,——那麼整個賓館這半個月就沒有別的話題了。」「這個好辦,包在我身上好了。當然您不能在賓館門前大模大樣地上車,尊敬的賓館經理處安裝了十四盞弧光燈呢!您先順著那條林間小路走上大約四十步,一直走到濃蔭深處,我坐著車過一分鐘隨後就來。這樣,十五分鐘光景我們就到那邊了。就這樣決定吧,完了。」

  克麗絲蒂娜對這裡什麼事都能迅速迎刃而解一再感到驚奇。她還在抵抗,但已經有一半表示同意了:「您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簡單也罷,不簡單也罷,反正就那麼回事,這樣辦錯不了。我這就去那邊讓司機把車發動起來,您利用這段時間先過去。」這時她又一次遲疑地插問,但語氣已經軟下來了:「可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啊?」

  「最晚十二點。」

  「您說話算數?」

  「我人格擔保。」

  一聲擔保,每每成為一個女人在掉進深淵之前緊緊抓住的欄杆。「那麼好吧,我信賴您。」

  「您緊靠左邊一直走到大路上去,別經過弧光燈前面。一分鐘後我就來。」

  當她照他說的方向走去時(為什麼我竟對他這樣百依百順呢?),她又想起:其實我本來應該……我應該……但是她想不下去了,想不起來自己究竟應該做什麼,因為,現在她已經被捲進這出新戲不得脫身,她全身裹在一個陌生男子的大衣裡,像印第安人似地詭秘地在黑暗中巡行,這又是一次,她再一次從自己的現實生活中搖身一變,又變成另一個人,和眼下她認識的那一個又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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