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三十一


  這連珠炮般的一席話,像點燃的乾柴,嗶嗶剝剝、劈里啪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克麗絲蒂娜喋喋不休地講了一陣,當她累得說不下去時,這才發現她那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聒噪是撞在一座毫無反應的、冷冰冰的、固若金湯的堡壘上了。姨爹兩眼盯著水果籃子,好像他此時對那裡面的橙子更感興趣,而不想聽這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廢話,姨媽則心煩意亂地擺弄著刀叉,兩人都一言不發。「姨爹,你不是在生氣吧,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氣吧?」克麗絲蒂娜不安地問。「哪裡話,」他咕噥著,「可你倒是快點吃完好不好!」他這句脫口而出的氣話,使克萊爾感到頗為難堪,因為克麗絲蒂娜聽了這話馬上就像孩子挨了打一樣大氣不敢出地坐著不動了。她不敢抬頭,滿面羞慚,把剛切了一半的蘋果放在盤子裡,嘴角神經質地抽搐著。

  姨媽見此情景立刻進行干預;為了岔開話題,她轉向克麗絲蒂娜問道:「瑪麗怎麼樣了?你聽到家裡什麼好消息了嗎?我一直想問問你呢。」這一打岔,克麗絲蒂娜的臉色反而更難看了,她感到渾身發抖牙齒打戰。天哪,她可是壓根就沒有想到這個呀!她已經在這裡閑呆了一個星期了,可就是一點沒有注意到:自己連一封哪怕最簡短的家信都沒收到,當然,間或也有過幾次閃念,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而且好幾次下決心寫信去問,可是每次都被一陣鬧騰給沖得無影無蹤了。此刻,誤了大事的感覺像沉重的拳頭捶打在她的心窩上。「我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到現在為止我連一封家信還沒收到呢。會不會是來信給弄丟了?」

  聽了這話,姨媽的臉色也陰沉下來了,她的話音尖刻而嚴厲:「奇怪,」她說,「真是怪事!不過,會不會是這裡只知道你叫凡·博倫小姐,所以寄給霍夫萊納的信件還原封不動放在門房那裡呢!你到門房去打聽過嗎?」「沒有。」克麗絲蒂娜低聲細氣、神情沮喪地說。現在她清楚地記起來,是曾經有三次或者四次,實際上差不多每天她都想去問問,可偏偏每次都碰上點別的事情,過後就又把這事給忘了。「姨媽,對不起,我出去一會兒!」她刷地跳起來,「我這就去看看。」

  安東尼這時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他全都聽見了。他氣呼呼地看著她出去的背影。「你瞧見了吧!親媽在害著重病,這是她自己講的,可她就是連問都不問了聲,反而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現在你明白我早先說的話了吧。」「確實是難以置信,」姨媽歎氣說,「整整一星期了,連問都不去問一聲,而同時又完全清楚瑪麗目前的身體情況!初來時她是多少關心媽媽呀,她曾經流著眼淚告訴我,留下媽媽一個在家她太不放心了。簡直不可思議,她現在會變成這樣。」

  克麗絲蒂娜回來了:步子細碎、心緒紛亂、滿面羞慚,與方才來時前後判若兩人。她瑟瑟縮縮坐在寬大的圈手椅裡,顯得瘦小而單薄,似乎在準備接受一頓罪有應得的痛打而縮作一團。的確,門房那裡還放著三封信和兩張明信片沒人取走,富克斯塔勒每天都十分盡心地把家中的詳情寫明寄來;而她呢——想到這裡她覺得像有一塊大石頭忽地壓到心上,她只有一回從塞萊裡納①用鉛筆胡亂寫了兒個字寄回去。她一次也沒有再看那位老實、可靠的朋友為她精心繪製的工致細密的地圖,甚至根本就沒有把這件小禮品從箱子裡拿出來;由於她下意識地想忘掉過去那另外一個叫做霍夫萊納的自我,就把自己的往事,把母親、姐姐、朋友也忘了。「哎,我說,」看著克麗絲蒂娜的手拿著那幾封沒有拆開的信索索發抖,姨媽說話了,「你現在還不打算看信嗎?」

  「哦,哦,我這就看。」克麗絲蒂娜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隨即撕開信封,也不看日期,急急忙忙將富克斯塔勒用清晰、工整的字體寫的幾封短信迅速掃視了一遍:「蒼天保佑,今日稍見好轉。」這是一封,另一封:「尊敬的小姐,因我允諾過您將令堂大人病情具實詳告,故不得不報知:昨天我們並非安然度過。您啟程時老人家過分激動,此一情況導致了一系列不能說是不危險的、而是令人擔憂的情緒波動……」她趕忙翻看下頁:「注射後情緒有所穩定。但願迅速痊癒,雖然復發的危險尚未完全排除。」「喂,」姨媽見克麗絲蒂娜看信時心情激動,便問道:「你媽的病怎麼樣了?」「還好,還好,」她囁嚅著,樣子非常尷尬,「我的意思是,媽又得過病,不過已經好了,她讓我問候你們,我姐姐也讓我代她吻你們的手,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說的。她心煩意亂地想:為什麼母親自己不寫信,一個字也不寫?唔,是不是應該拍個電報,要不就打個長途電話給郵局問問,代理我的那個同事肯定是瞭解實情的。不管怎麼說得馬上寫封信,到現在一直還沒寫信確實太不像話了。

  她不敢抬頭,害怕碰上姨媽那詰問的目光。「對,我看你還是給他們寫封詳細的信為好,」姨媽說道,似乎猜到了外甥女的心思,「代我們兩個向家裡人衷心問好吧。另外,我和安東尼今天也不想到大廳去了,我們這就回樓上房裡去。每天老這麼熬著,安東尼太乏了。昨天他乾脆就一點也睡不著,可怎麼說他也是上這兒來休養的呀。」克麗絲蒂娜覺出這話裡暗含著責備,她猛然一驚,覺得一陣揪心,身上發涼,她羞愧難當地走近老人。「姨爹,請你千萬別生我的氣,我真是一點不知道你會感到這麼累呀。」老人雖然還有一點委屈情緒,但已被她那求饒的語氣感動了,他咕噥著解釋道:「我哪裡會生你的氣,我們上歲數的人總歸是睡不好的。偶爾一兩次同你們一起熱鬧熱鬧我也是開心的,但不能天天這樣幹。再說,你現在也不需要我們陪著了,陪你玩的人已經夠多了。」

  ①塞萊裡納,瑞士地名。

  「不,你說哪裡話,我願意和你們一起走。」她小心地扶老人上了電梯,對姨爹那樣溫柔、體貼,於是姨媽的不快逐漸消釋了。「你得明白,克麗絲特,我們可不是想掃你的興,」當電梯飛快地向三樓升上去時,她說道,「我們只是覺得好好睡上一覺對你的身體只會有好處,否則,弄得過度疲勞,你這次休假也就完全白費了。跑一陣跳一陣之後,休息休息不會有壞處,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呆在房裡寫信吧。我說句心裡話,你老是單獨同這些人東遊西逛是不合適的,並且,我看著這些人總不那麼太順眼,我倒是願意看見你同埃爾金斯將軍在一起,而不願看你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在一塊兒玩。聽我的,你今天最好就在樓上呆著別出去了。」

  「好的,我一定照你說的去做,姨媽,」克麗絲蒂娜低聲下氣地說,「你說得對,我自己也明白。可事情就這樣起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天把我給弄得糊裡糊塗,昏頭昏腦的;也許是因為這裡的空氣不同吧,還有別的好多原因。不過現在我很高興能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寫幾封信。我這就回房裡去,你放心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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