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08

  但是,在這裡怎麼去想,什麼時候去想,怎麼去考慮這件事呢?人們根本不給她思索的時間。她在大廳裡剛一露面,那群快活的年輕人中便會有一個小夥子跑過來把她拽走:同他們乘車出去玩,去照相、打球、聊天、跳舞,每次總是一聲招呼,然後就是一連串紛繁忙亂的交際活動。每天從早到晚,這種無所事事的忙碌像鞭炮般劈劈啪啪響個不停,總歸是有什麼東西好玩、有什麼好煙可抽、有什麼零嘴好吃、有什麼趣聞好笑,每當這些年輕小夥子中隨便哪個呼喊封·博倫小姐,她都毫不抗拒地跟著他們一塊兒去熱鬧,因為,怎麼可以拒絕他們,又為什麼要拒絕他們呢?他們這些生氣勃勃的青年多麼熱情啊,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一類青年人,這樣的小夥子和姑娘,他們總是那樣無憂無慮、生龍活虎,他們老是不斷地換漂亮衣裳,口中老是笑語不絕,手上鈔票源源不斷,腦子裡新點子層出不窮;你剛同他們一起坐下來,唱機便樂聲大作,催你起舞,要不就是汽車已經停在門口,大家一擁而上,硬擠硬塞進去,年輕人一個緊貼一個,五六個人擠在一輛小臥車裡,比擁抱時湊得更緊,然後風馳電掣,一小時六十、八十、一百公里呼嘯而去,速度之快,簡直讓人發根隱隱作痛。

  要不,大家蹺起二郎腿,悠閒懶散地坐在酒吧間裡,喝著冷飲,叼著煙捲,懶洋洋地,渾身放鬆,一點勁也不使,聽著各色各樣的軼事趣聞,這一切是那樣容易習慣,那樣使人精神輕鬆愉快,她仿佛是在用全新的心胸,盡情呼吸著這裡提神健身、促進生機的空氣。當然,有時她在感到暖融融的同時也會猛然心驚,就像晴天突然出現旱閃那樣。特別是晚間跳舞或是在黑暗處,這群機靈、滑頭的年輕男子中,有哪一個緊緊湊到她身邊的時候:在這些人的友好親熱表示中,同樣包含著一種追求,然而是另一種,它更外露、更大膽、更嚮往肉體,這種追求往往使她這個情場生手心裡發怵,比如在黑洞洞的汽車裡感到一隻硬邦邦的手試探著輕輕撫摸她的膝蓋,或者在挽臂散步時感到對方漸漸越挨越緊、越來越親昵,這種時候她往往會心驚肉跳。

  可是別的姑娘呢,比如那個美國姑娘和那個曼海姆姑娘吧,人家倒是若無其事地聽任這一切發生,至多在對方手腳過於放肆時回敬他一巴掌,像相好的夥伴間常有的那樣,幹嗎要那麼忸忸怩怩,潔身自好呢?說來說去,她清楚地感覺到工程師是越追越緊了,那個小個子美國人也總在引誘她漫步到幽靜的樹林中去。她沒有順從他們,但她確有一點新的自豪感,覺也她正在被男人熱烈地追逐著,她有了一種新的自信:衣服底下自己那赤裸的、熱烘烘的、沒有接觸過異性的肉體,是男人們渴求的對象,他們想緊挨它、撫摩它、享用它。這種自豪和自信的感覺深入骨髓,使她迷醉。她覺得自己像是用一些無人知曉的、迷人的香料製成的,不斷受到這許多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的圍攻,她本人也被這熱烈追逐重重包圍弄得神魂顛倒。在這種情況下,她會有一刹那突然清醒,大吃一驚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到底是誰呀?」

  「我究竟是誰呀?他們都喜歡我什麼呢?」日復一日,她對新出現的奇跡應接不暇,不斷吃驚地問自己。每天都有新的殷勤和友好的表示紛至遝來。早上剛剛醒來,侍女便將埃爾金斯勳爵送的花拿到屋裡。昨天,姨媽又送她一個手提皮包和一塊精緻小巧的金表。新結識的西里西亞地主,特倫克維茨家,請她以後到他們莊園去作客,小個子美國男人把她曾經讚不絕口的一個鍍金小打火機悄悄塞進了她的皮包。曼海姆來的那個矮小的姑娘,待她比親姐妹還親,晚上給她送巧克力糖果到樓上,然後同她一直聊到半夜,工程師差不多只同她跳舞。每天部有新的追求者蜂擁而至,全都對她熱情、尊重、親切,只要她在大廳裡、在旅館的任何地方一露面,立刻就有人來邀她上車,或是去冷飲、去跳舞、去遊玩、去尋開心,不讓她有一分鐘形單影隻,不讓她有一小時感到空虛無聊。

  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驚異地問自己:「我究竟是什麼人呵?多少年來人們在街上從我身旁走過去,沒有誰注意看看我的長相,多少年我呆在那個小鎮上,沒有誰送過我什麼,沒有人關心過我。是不是因為那裡的人都太窮了,是不是貧窮會使人變得無精打采、懷疑一切?還是因為我身上突然多了點什麼,一種一直潛藏在身心深處、未能發現的東西,或者一種只不過還沒有機遇顯露出來的東西?也許我原來確實比自己所敢於希望的要美些、聰明些、迷人些,只是當時沒有勇氣相信罷了?我是什麼人?我究竟是什麼人呀?」每當人們給她片刻安寧,她就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於是出現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事,她的自信又變成狐疑了。

  頭幾天,對這些素不相識、出身高貴、衣著入時、風度翩翩的人把自己當成他們之中的一員,她僅僅覺得驚異和奇怪。現在呢,當她覺出自己特別惹人喜愛,比那個打份得花枝招展的橙黃色頭髮的美國少女,比機靈、活潑、調皮、風趣的曼海姆姑娘,比任何別的女人更能吸引所有這些男人,更能博得他們的愛慕、激起他們的好奇、喚起他們的追求時,她反倒又感覺不安了。「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呢?」她不斷問自己,同他們在一起時越來越感到惶恐了。

  同這些年輕人相處真是奇怪,在家時她可從來不管什麼男人不男人,同男人在一起從未感到不安。那些大老粗、鄉下佬,他們的手又粗又笨,只有在端啤酒杯時稍微靈巧一點,他們言語粗俗,趣味低級,談笑不堪人耳,動不動卷袖揚拳,同這些人在一起她是旁若無人,從未暗自動念、動情。如果誰醉醺醺地從酒店出來向她彈手咋舌,或者誰在郵局裡討好她,對她說些肉麻的恭維話,她只是覺得他們跟牲口一樣讓人噁心罷了。

  可是這裡的這些年輕人呢,他們的臉總是刮得乾乾淨淨,指甲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們機靈、灑脫,無論怎樣離奇的險事,他們講起來總是那麼輕鬆自如,妙趣橫生,他們的手指哪怕只是輕輕挨你一下,也那麼充滿柔情,同他們在一起,往往激起她的好奇,使她內心不得平靜,然而這是一種全新的好奇和不安。她常常覺著自己的笑聲中有些異樣,會猛吃一驚而突然清醒。不知何故,置身於這種僅僅表面上友好親熱、實際上卻暗礁四伏的環境中,她感覺有些坐臥不寧了。特別是在那個十分明顯地糾纏她、追求她的工程師面前,她有時會感到一種輕微的、猶如少女情竇初開一般的暈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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