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二十三


  於是,她又一個猛動,刷地從床上跳下來,額頭和頸項一陣涼風掠過,頓覺神清氣爽,唔,現在趕緊穿上新衣服——啊,這些內衣多軟,多平滑!昨晚入睡以後,她的身體便忘掉了這一新的感覺,這時,她的皮肉再次享受著這高級衣料給予她的溫存的依偎和柔情的愛撫。可是,快別在這些小事上耽誤時間了,莫再遲延了,走吧,走吧,走吧,快離開這房間到外面去,隨便到哪個地方去,更強烈地體味一下這歡欣、這自由,痛快地活動活動手腳,美美地飽一飽眼福,打起精神、加倍地打起精神,瞪大雙眼,豎起耳朵,張開毛孔,盡情地吮吸這一切吧!她急急忙忙套上運動衫,扣上帽子,一陣風似地跑下樓去。

  賓館的走道空空蕩蕩的,還蒙在灰濛濛的晨曦裡,只有幾個穿露袖號衣的侍者在樓下大廳裡用電力吸塵器清掃地毯。值夜班的門房用腫脹的眼睛驚奇地打量著這位一大早就起來的客人,愣了一會兒神才睡眼惺忪地向她行了個脫帽禮。可憐的人兒!原來這裡也有沉重的公務,也有別人看不見的工作,也有工資微薄的苦差使,也有人不得不起床、不得不準時上班啊!可是現在想這些幹什麼?這同我有什麼關係?現在我只想體驗我自己的生活,不想考慮別人,現在只有我,只有我一個人,往前走,別回頭,一直走出去,到那呼呼的寒風中去,它像一塊冰涼的手巾,一把將眼皮、嘴唇和面頰上的倦意洗得乾乾淨淨,使人頓覺精神抖擻。好傢伙,這山裡的空氣真夠冷的,真是刺骨涼啊——對付的辦法只有跑步,跑得全身發熱,順著這條路一直跑下去,總會通到某一個去處的,不論走到哪裡,在這高山地區,反正什麼都是新鮮而奇妙的。

  一旦邁開大步朝前走,克麗絲蒂娜才覺察到,這裡的早晨是多麼出人意料地空曠而冷清。昨天中午潮水般湧流在路上的人群,在這六點鐘的清晨,看來都蜷縮在一個個石板箱子似的旅館裡,甚至連大自然也還閉著眼睛,靜靜地躺在一片灰濛濛的、催人入眠的睡夢中。太空寂然無聲,昨晚如水的月光已悄然遁去,眨眼的星星匿跡了,天上絢麗的異彩消失了,岩石隱沒在一片霧靄中,像一塊塊冰冷的黑鐵黯然失色。

  只有厚厚的雲層在最高處的山巔之間急速移動,似乎有一種看不見的力量在牽動它們、拉扯它們。間或有一片浮雲從那厚重的雲堆裡游離開去,像一團扁平的、雪白的棉花,朝著更高、更明亮的太空升騰。它升得愈高,神秘莫測的光就給它那變幻不定的輪廓塗上愈加濃郁飽滿的色彩,並給它繪上一圈金邊:看來,太陽肯定就在近處,就在這群峰後面某處冉冉升起。你還看不見它,但四周的大氣已經感到它那襲人的暖流,氣浪已經在急切地運動了。

  對,朝著太陽升起的地方,上!上!再往上走走,唔,乾脆就走這條像花園小徑般鋪滿細砂的、不太陡峭的盤山道吧!它不會很難走的,真的,沿這條路上山簡直太好走、太輕鬆了:沒有登過高山的她驚奇萬分地發現,自己的腿關節竟一下子變得非常聽話,十分富有彈跳力,感覺著這條曲曲彎彎的路、這輕巧而有浮力的空氣仿佛自然而然地將她的身體托起,急速向上推去!太好了,在這股勁風的吹拂下,全身很快就熱乎乎的了。她三把兩把摘掉手套,脫去運動衫;摘下帽子:不光是嘴唇和胸肺,也得讓躁動的皮肉吮吸吮吸這振奮精神的新鮮空氣啊!她走得愈快,腳下步履也就愈加輕捷如飛。本來,她這時應該停下來歇息一會兒,因為心臟在胸膛內小鹿般亂撞,脈搏在耳中嗵嗵直響,太陽穴也突突跳個不停,而且,現在休息幾秒鐘,從這第一個大轉彎處俯瞰山下,還可以看到絕美的景色:片片樹林從它們的綹綹青絲中噴吐出層層氤氳霧氣,條條公路像一道道整齊的白線在一片蔥綠中伸展開去,還有那條河,宛如一柄土耳其長劍,彎彎曲曲,寒光閃閃;而另一邊,此刻一輪旭日的金色霞光正從峰頂的一個缺口處像拉開閘門一般突然奔瀉出來。

  在一鼓作氣向上猛跑的過程中,她也感到了這萬千氣象,可是,渾身是勁、健步如飛的她這時根本就停不下來。前進!前進!胸膛裡咚咚的鼓聲在激勵著她;前進!前進!筋骨裡撥響的琴弦在催促著她。於是,這充滿火熱激情的身軀陶醉在自身迸發出來的青春朝氣裡,一刻不停地快跑,連續不斷地攀登,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不知爬到了多高的山上,也不知是往哪裡跑。這樣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她終於來到一個視野十分開闊的所在,這是一塊突出的岩石,前沿呈半圓形,酷似一座空中舞臺,跑到這裡她一下撲倒在草地上:行了!今天夠盡興的了!她感覺略微有點頭暈,但渾身出奇地舒坦,眼皮下血脈在突突躁動,皮膚被山風撲打得火辣辣的,好像要炸裂開來。

  但是,所有這一切肉體上的感覺,雖說近乎疼痛,而對這個陶醉在自我中的女子卻只是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新鮮樂趣,在這種暴風驟雨般狂放不羈的劇烈的全身運動中,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年輕和充滿活力。她以前連做夢也不曾想到,自己身上的血液竟能如此急速地在血管裡洶湧奔流,從而使每根血管都那樣富有彈性地猛烈伸展、收縮,這真是美不可言,其樂無窮,她還從來沒有像這時,在這無限美好、令人陶醉的勞累中那樣,如此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自己年輕的身軀竟這樣輕巧敏捷、健壯美麗。

  陽光灑遍全身,沐浴著清新強勁的山風,舒適地張開雙臂,手指撫弄著冰涼徹骨、香氣襲人的阿爾卑斯山青苔,頭上是片片白雲在夢想不到的澄瑩碧藍的天空中遨遊,腳下是一幅徐徐展開的壯麗全景,她就這樣躺臥著,舒坦地、飄飄忽忽地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既是神志清醒、又是意態朦朧地盡情諦聽著自己洶湧起伏、奔騰澎湃的心潮,領略著自然世界目不暇接的萬千氣象。就這樣躺著過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小時,直到太陽烤得嘴唇熱烘烘的,她才倏地一躍而起,迅速採集了幾朵散發著朝露涼氣,花瓣裡還藏著窸窣作響的細小冰瑩的山花,又信手摘了些刺柏、龍膽和鼠尾草,就匆匆下山了。

  起初她還像個旅遊者那樣邁著穩健、謹慎的步子,有節奏地快步疾行。但是由於往下走時重力的作用,走路漸漸變成了連跑帶跳,她也樂滋滋地聽憑身體十分危險地隨著這股拉力向下沖去。她越跑越快,越跑越猛,越跑越勇,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像駕著清風,快活、自信、心情無比舒暢,嗓子癢癢地恨不得引吭高歌,沿著蜿蜒曲折的山路一溜煙向山谷飛奔而去,裙子在空中擺動,頭髮在風中飄舞。

  賓館大門前,在約定的時間早晨九點鐘,年輕的德國工程師穿好了運動服站在那裡,等著教練來和他打網球。現在要在潮濕的長凳上坐下還嫌太冷,晨風那冰涼的尖尖的手指,一次又一次地從他那敞開的領口伸進薄薄的白襯衫裡去;於是,他跺著腳急速地來回走動,同時使勁揮動網球拍,這樣可以使手上暖和些。真糟糕,教練老是不來,難道他睡過頭了不成?工程師焦急地東張西望,在一次偶然抬頭向山間小路望去時,他發現那邊高處有一件奇怪的東西,一個小小的亮點,由於距離很遠,看上去像條小蟲,忽閃忽閃地,以奇特的方式彈跳著旋風般順著小路骨碌下來,喲,那是什麼呀?可惜望遠鏡不在身邊。不過那東西越來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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