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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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也是一片寂靜,但是同屋裡那種用人工的厚牆製造出來的寂靜相比,這自然的寂靜有著壓倒一切的宏大氣勢,這裡的鴉雀無聲不會令人感到窒息,而是使人心胸開闊、輕鬆舒暢。先前映著火紅晚霞的群山,此時靜臥在自身的黑影之中,像一隻只蜷伏著的碩大無朋的黑貓,人只能瞥見星星點點的積雪,像黑貓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發亮。差不多快到圓月了,在一輪明月的乳白色光輝中,空氣幾乎紋絲不動。月亮像一顆表面稍微有些粗糙的黃色大珍珠,在高處鑽石般閃光的群星間浮游,憑藉它那淡淡的、清涼的光,人只能依稀辨認霧濛濛的山谷的輪廓。 以前她還從未感受過這種不是凡人一般沉寂、而是神仙一般肅穆的夜景,它具有如此無堅不摧的強大力量,易如反掌地就把人的心靈征服了。但是,此刻她的全部激情都已悄然流入這萬籟俱寂的夜色之中,她屏氣凝神,久久地、久久地諦聽著這無邊的夜的寧靜,讓自己在情感上同它融合為一。正聽得出神,突然像天外飛來一般,仿佛有一塊青銅隆隆翻滾著進入了這凝滯不動的空氣:原來是下面山谷裡響起了教堂鐘聲,左右兩側的岩壁,驚慌地將這銅球不斷地推擋回去。克麗絲蒂娜也猛地一驚,好像被鐘錘擊中了心窩,然後又凝神細聽。 銅鐘的響聲再次隆隆滾入霧海,接著又是一下,又是一下。她屏住呼吸一下一下地數著:九、十、十一、十二:半夜了!這可能嗎?這麼久才剛到半夜嗎?這就是說,她來到這裡不過才十二個鐘頭!來時她是那樣羞澀、膽怯、惶然不知所措,內心何等枯乾、渺小、卑微啊!從那時到現在真的才僅僅一天?不,才僅僅半天嗎?在這一瞬間,這個感情的震撼一直達於內心深處、幸福的熱流在胸臆間奔騰激蕩的人,初次體會到:人的心靈是用一種多麼神奇、多麼精妙而柔韌的纖維織就的啊!你看,只需一樁經歷,就足以使它無限地擴大,從而能在它那本來很小的空間裡容納下整整一個世界。 在這個新的世界裡,就連睡眠也與原先迥然不同:它更為深沉、緻密;更加使人昏昏沉沉,迷迷糊糊,是一種沉甸甸的酣睡。醒來時,克麗絲蒂娜不得不從最深處、從以前從未達到過的深度,把完全被酣夢淹沒的感官打撈起來,而沉沒在深水中的知覺,只能吃力地、緩慢地、好像從一口深不見底的水井裡一點一點撈上來。醒來後她第一個心理活動是:不知什麼時間了?還沒有睜開的眼皮感覺出:亮亮的,屋裡一定有光,一定是天亮了。緊隨這個朦朧模糊的感覺而來的是恐懼的念頭(這恐懼一直伴她進入深沉的夢鄉):糟了,要耽誤上班了!絕不能遲到!接下去,十年來深深嵌進腦中的思想鏈條便自動地、下意識地一環扣一環轉動起來:鬧鐘馬上就要響了……現在可不能再睡著了……職責,職責,職責……快起床,八點就上班,而上班前還得生火、煮咖啡、取牛奶、烤麵包、收拾房間、給媽媽換繃帶、為午飯作準備,還有什麼呢?……今天我不是還有件事非做不可嗎?……哦、對了,要把錢給雜貨店老闆娘送去,她昨天就來催過了……不,千萬別再打盹睡著了,作好準備:鬧鈴一響馬上就起來……可是,今天是怎麼回事啊?……為什麼鬧鐘這麼半天不響?……是壞了,還是忘了上弦……為什麼老不響,屋裡不是早就亮了嗎?……哎呀,我的老天,也許我已經睡過了頭,現在已經七點了、八點了、甚至已經九點了,人家已經在窗口罵開了,就像那一回我因為身體很不舒服去晚了,他們馬上就要去局裡告訴我的狀……而現在正是大裁員的時候啊……老天保佑,可千萬不能遲到,不能睡過頭啊……害怕誤了時間這種恐懼心理,多年來咬噬著她,像鼴鼠一樣一直鑽迸她的睡夢——這塊黑糊糊的土地——的最深處。這種恐懼此刻使她在睡眼惺忪、神志模糊中感到揪心的疼痛,以致她身上那最後一層薄薄的睡意驟然消釋,眼皮猛地一下睜開了。 喲,我這是——她驚駭地、怯怯地抬眼看天花板——我究竟躺在什麼地方啊?——我——我遇上了什麼事?她眼前出現的不再是每天習以為常的被煤煙熏得漆黑、滿是灰糊糊的蜘蛛網、架在黑魆魆的木梁上的歪歪斜斜的閣樓屋頂,而是一塊方方整整、光潔耀眼的天花板,十分精緻地嵌在四周鍍金壁架中間。噫,屋裡怎麼一下子這樣明亮?唔,一定是夜裡突然新開了一扇窗子吧?我在哪兒?我究竟在哪兒?她迷離恍惚地使勁盯著自己的雙手看。可它們今天不像往常那樣放在那床又舊又破、打了補釘的褐色駝毛單子上了,被子也突然變成了新的,又輕巧又柔軟,碧藍的底上繡著淡紅的花。不!——看到這情景之後的第一個閃念——這不是我的床!不!——第二個念頭閃過,她忽地坐起身來——這不是我的房間!然後,第三個心靈的悸動更加激烈,促使她向整個房間投去清醒的一瞥,一切都明白了:原來是度假、假期、自由、瑞士、姨媽、姨爹、富麗堂皇的賓館!這裡沒有恐懼、沒有職責、沒有工作、沒有時間、沒有鬧鐘!沒有爐灶,沒有恐懼、沒人等著,沒人催逼,十年來不停地轉動著、磨碎了她的生命的那個沉重不堪的磨盤,現在第一次停住了。 你可以——這兒這張床多麼暖和、柔軟、舒適,使人渾身酥軟慵倦——躺著不動,安詳地、泰然地體會血管裡的血液汩汩流動,感受這經過精緻纖巧的窗簾皺褶過濾而異常柔和的陽光,它在等候你去充分享用,領略這清涼爽快的皮膚上感覺到的適意的溫煦。你可以毫無顧忌、心安理得、懶洋洋地再次閉上眼睛進入夢鄉,可以自由自在地舒展筋骨,你是自己的主人了。你甚至可以——現在她記起來姨媽告訴過她——按一下床頭這個按鈕(按鈕底下有一張和郵票一般大小的服務員相片),是呀,你什麼事也不用做,只消把胳膊伸到按鈕那裡,手指輕輕一按,——簡直是童話般的神奇!——兩分鐘後門就開了,原來是一個服務員敲了敲門恭恭敬敬地走進屋來,把一輛裝著小橡皮輪的精美絕倫、玲瓏別致的小車推到自己床前(她在姨媽那裡見過這樣的小車,曾羡慕不已),上面放著咖啡、茶或者巧克力,你想吃什麼就送什麼,盛放在漂亮的杯盤裡,旁邊還擺著幾塊雪白的錦緞餐巾。早點就這樣一下子擺到你面前,你不用磨咖啡豆,不用籠火、不用光腳穿拖鞋、不用拖著冷得發抖的腿圍著鍋臺轉,不,一切都現現成成地送到房間裡來了:乳白的點心、金黃的蜂蜜,還有好多像昨天那樣的珍饈佳餚,乘著魔橇咕嚕咕嗜一直開你到床邊,開到這張又暖和又柔軟的床前,完全不用你自己勞神,用不著你動一個小拇指。 或者你還可以按另外一個按鈕,那旁邊的黃銅牌子上是一個頭戴小白帽的少女頭像,你手指剛一按下去,她就輕輕敲門,異常敏捷地走進來。她穿一身黑色連衣裙,腰間系著乾淨的圍裙,進來就開口問小姐有什麼吩咐,要不要打開百葉窗,要不要拉開窗簾、拉開多少,要不要這會兒就準備洗澡水。在這個神奇的童話世界裡,你可以提出千千萬萬個願望,而每個願望都一眨眼就實現了。這裡你想要什麼都行,想做什麼都行,可又不是非想不可,非做不可。你可以按鈴也可以不按鈴,可以起床也可以不起床,可以再睡一覺或者就這樣躺著不動,一切聽便,可以睜著眼睛,也可以閉上眼睛讓各種美好的、悠悠忽忽的遐想像清涼甘美的泉水流遍全身。 或者,你可以什麼也不想,而只是恣意領略這舒坦的、朦朦朧朧的、若即若離的情趣:時間是你的僕人,你並不是時間的奴隸啊。你不是被這每時每秒都在瘋狂轉動著的時間風車驅趕著,而是坐在一隻收起槳的小船裡,閉著眼睛在時間的長河中隨波蕩漾。克麗絲蒂娜就這樣躺在床上,沉浸在遐想中,縱情享受著、體味著這種新的感受,諦聽著自己那激動的熱血在汩汩奔流,像星期日早晨遠處傳來的錚錚鈴聲一樣。 但是,千萬不要這樣!——她一個猛勁從枕頭上抬起頭來——現在可別老是胡思亂想盡做美夢了!這絕無僅有的好時光一點一滴也浪費不得,這每時每刻都能賜予賞心樂事的時光一絲一毫也糟蹋不得!要是想做美夢,等將來回家以後,長年累月每天夜裡躺在那嘎吱作響、又糟又朽的硬墊子木床上還有的是時間。白天,農民在地裡勞動,你在那墨漬斑斑的辦公桌旁坐著,聽著牆上那永遠不講情面的掛鐘嘀嗒嘀嗒的單調聲響,活像一個在屋裡踱來踱去的、吹毛求疵的監工——在這樣的時候也可以盡情夢想。因為在那樣的地方,醒著不如做夢,而在這個世外仙境裡,睡覺就是浪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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