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變形的陶醉 | 上頁 下頁 |
二十 |
|
可是,有音樂節拍可循,用不著他。這音樂切分音很多、震耳欲聾、狂熱急速、令人暈眩,然而節奏卻非常鮮明準確,是一種攝人心魄的魔鬼樂曲,敲在點子上的每一下鐃鈸,那震耳的聲浪沖打著人的膕窩。但接下去,柔和的提琴聲便悠然飄起,使你渾身上下每個關節都感到輕鬆舒坦,你只覺自已被這向前猛衝的節拍劇烈地搖晃著、翻滾著、揉搓著、催逼著不住地跳舞。這夥人像著了魔一樣,演奏得極好,他們的外表也真的像魔鬼,像一群身穿號服、腰系鎖鏈的魔鬼;這夥皮膚黝黑、穿著帶金黃色鈕扣的咖啡色上衣的阿根廷人,沒有一個不在發狂似地演奏。 瞧那邊那個瘦子,戴著一副爍爍閃光的眼鏡,狂熱地在薩克管上吹出嘰嘰嘎嘎的聲音,好像在爛醉如泥地開懷痛飲;他旁邊那個胖子,滿頭鬈髮,可以說比他更狂,他帶著一種訓練有素的激情彈琴,那樣子讓人覺得他似乎是在胡亂地東一鎯頭西一棒子地敲擊鍵盤;再看他的鄰座,使勁咧開大嘴,連最邊上一顆槽牙都露了出來,帶著莫名其妙的狂怒在那裡狠命撞鈴敲鼓,誰都像被蠍子蜇了似地、像觸電似地在椅子上來回挪動、折騰,像猴子一樣搖頭晃腦,使出全身的力氣拼命吹打著。 然而,這劈頭蓋臉而來、弄得人天旋地轉的噪音——她在跳舞時有這種感覺——同時卻又非常精細準確,如同縫紉機的操作一樣;所有這些黑人舞蹈似的誇張動作、咧嘴假笑、尖聲夾白、手舞足蹈,還有那些震耳欲聾的呼叫和打趣,全都是對著鏡子、照著樂譜一絲不差地排練出來的,這種做作的狂熱,演技實在是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舞廳裡那些腿長腰細、因厚施香粉而臉色煞白的太太們,對這一套伎倆似乎是清楚的,你看,她們對這天天晚上都要重複一遍的狂熱不是顯然無動於衷嗎?她們臉上掛著脂粉塗的笑容,抹了紅指甲的雙手微微顫動著,懶懶地依偎在男舞伴的臂上,她們那怔怔直視的眼神說明她們心裡在想著別的事,或許什麼也沒有想。惟獨她這個外來者、舞場新手、沒有見過世面的鄉下佬,不得不竭力掩飾自己的激動,不讓人覺察自己狂喜的眼光,因為,只有她一個人被這蓄意挑逗、魯莽衝撞,滲透了玩世不恭的狂熱的音樂攪得全身血液滾滾翻騰。等到這陣吹吹打打、大聲鼓噪的音樂戛然而止,周圍突然一片寂靜時,她不由得如釋重負地喘了口氣,仿佛好不容易脫離了險境。 姨爹呢,他也得意地喘著粗氣,現在他終於有時間擦拭額上的汗水,好好歇歇氣了。他拉著克麗絲蒂娜回到桌旁,步履間流露出洋洋得意的神態。這時,他們驚喜地發現姨媽已經為他們兩人要來了清涼可口的冰鎮枯汁。剛才克麗絲蒂娜還只是用神經感覺到、還沒來得及形成思想和願望:要是這會兒能喝上一杯法暑潤喉的清涼飲料該有多痛快呀!而現在呢,壓根兒不用她開口,一隻漂著冰塊的銀盃已經擺在自己面前了。這簡直是個童話世界,在這裡,人的願望總是在說出口之前就實現了:在這樣的地方生活怎能不幸福啊! 她興沖沖地盡情吮吸這清洌、微帶辣味的冰桔汁,似乎想用這根細細的麥稈吸盡世上一切甜美的瓊漿玉液。她快活得心臟突突直跳,手指也癢癢的,很想施與一些溫存。她情不自禁地四下觀看,搜尋著愛撫的對象,以便把她洋溢滿腔的幸福勻一些給別人分享,讓自己心中灼人的感激的熱流也能流出去感染別人。這時她看到了姨爹,這個好心腸的老頭子,他坐在一把很深的安樂椅裡,顯得有些狼狽,不斷地呼哧呼哧喘氣,用手帕擦臉上的汗珠。為了使她愉快,他使出了最大的氣力,也許已經勞累過度了,所以她自然由衷地感激他。她輕輕撫摩著他那支撐在椅子扶手上的、滿是皺紋的又硬又重的手。 老人頓時笑逐顏開,重又精神振作起來。他明白這個剛剛從休眠狀態蘇醒過來的年輕、羞怯的生命這時做出這個不能自持的舉動意味著什麼,而以慈父般的欣慰心情,領略著她眼神裡飽含的感激之情。但是,僅僅感謝他而不同時感謝姨媽,難道是公正的嗎?這一切全都是姨媽給的呀!能到這裡來全靠姨媽,姨媽給了她慈愛的保護、給了她一身花枝招展的衣裳,使她在這富有的、夢幻般的世界裡感到無比安全。想到這裡,她伸出左手去拉住姨媽的手。於是,她同姨爹姨媽兩個都更加心貼心,笑盈盈地坐在燈火輝煌的大廳中,像一個偎依在聖誕樹下的孩子。 這時音樂再次響起,這一曲比先前低沉、柔和、舒緩一些,那旋律宛如莊重的、閃光的黑色絲綢長裙在地上飄逸:這是一支探戈舞曲。姨爹擺出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說,這回她可得原諒他了,他這個六十七歲老頭的腿腳,對付不了這種靈活多變的交際舞囉。「不,姨爹,我也不想跳了,在這兒和你們一塊兒坐坐比跳舞好一千倍呢。」她說的完全是真心話,一邊說一邊雙手一左一右親昵地拉著姨爹和姨媽。同親人脈搏跳動在一起,置身在他們的庇護之下,她感到萬分舒適、萬無一失。 可是正在這時,有人在她面前鞠了一躬。這是一個高個子、寬肩膀的男人,一張英武的臉膛被山區太陽曬得黝黑,鬍鬚刮得乾乾淨淨,身上穿著一件有雪白襯胸的晚禮服。他按德國人的習慣,哢的一聲併攏腳跟立正站好,十分得體地——操一口地道的北德口音——請求姨媽允許他同小姐跳舞。「真是榮幸極了。」姨媽微笑著說,心中為她的被保護人今晚一鳴驚人感到自豪。克麗絲蒂娜吃了一驚,膝蓋微微搖晃著站了起來。在這麼多漂亮的、服飾華美的女人中竟被一位不相識的高雅男子選中,使她感覺好像一把小錘敲在心上,既震驚又欣喜。她從惶惑的胸中長長舒了一口氣,然後就把微微發抖的手搭在這位高貴男子的肩上了。從第一步起她就感到這位技巧極為純熟的舞伴領起舞來既輕鬆又果敢。她只需隨著他那幾乎覺察不出的推動,身子便跟他的旋轉動作及各種舞步渾然一體;她只需馴順地依隨那令人神往的柔和節奏,腳步便仿佛著了魔似的完全合拍了。她從來沒有這樣跳過舞,竟能跳得如此輕鬆自如,連她自己也感到十分驚訝。 仿佛她穿上了這新衣服,搖身一變就成了另外一個人,仿佛她曾在一個被遺忘的夢中學過、練習過這種緊隨和依偎的動作,要不,她怎麼能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就同另一個人的意志完全合拍呢?她突然覺得自己的步履和舞姿像在一個甜美的夢中一樣穩健;她的頭微微後仰,就像靠在一個軟如浮雲的枕頭上,半閉雙眼,綢衣下胸脯微微起伏著,飄飄欲仙,似乎身不由己,像羽毛般輕飄飄地在大廳中浮游。有幾次,當她暫時從這種仿佛在波濤翻滾的海洋隨波漂遊的感覺裡抬起頭來,看到自己近旁的陌生臉孔時,她似乎覺得那人威嚴的眸子裡露出滿意的、會心的笑意,於是每一次她也都更親切地握緊那只陌生的、領舞的手。 她心底驀地閃現出一種朦朧的恐懼,一點小小的悸動,摻和著癢酥酥的、幾乎是情欲般的感覺:哎呀,要是這雙堅硬的男性的手更緊地捏住你的手腕,要是這個有著一張高傲的、飽經世故的臉的陌生男人突然緊緊抓住你,把你猛地摟在懷裡怎麼辦?你還有力量反抗嗎?難道自己不會完全解除武裝,如同現在只不過是服服貼帖地跳舞一樣,到那時百依百順地撲到他懷裡? 在不知不覺中,這些一半屬下意識的思想裡包含著的欲念,也緩緩流入她那越來越放鬆、越來越馴服的四肢了,這時,人群中已有少數人開始向這一對配合得完美無缺的舞伴投來注意的目光,而她呢,在移動舞步時再次強烈地感到被人欽羨、受到圍觀那種飄飄然的滋味。她越來越自信、越來越溫順地同領舞的對方配合默契,同他的呼吸、動作完全融為一體。同時,今晚新發現的、對自己肉體的愛,似乎穿過無數剛張開毛孔源源不斷地湧進她的心房,使她的心靈飽含激情,準備迎接新的,從未體驗過的感受。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