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 | 上頁 下頁
十三


  突然間嗡嗡說話和來往走動開始了。這是在沉默之前的騷動,有取觀劇鏡的輕微聲,長柄單眼鏡的丁零聲,人的活動聲,物件移動聲,還有消溶在暴風雨般的喝彩聲裡的多音部聲音。她覺察到,他走進來了,現在走進來了。於是她閉上眼睛。她知道,自己太軟弱,在這樣令人自豪的時刻,很難做到沉默無言地看著他。她幾乎要歡呼起來,要不就高呼他的名字,站立起來,向他招手示意。但是不管怎樣作,都是愚蠢之舉,都是輕率的行為,都是可笑的舉動。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兒。她等待著。她眯縫起眼睛看著一切,等待著看他如何登上舞臺,如何鞠躬,現在——現在必定應該是——該拿起琴弓了。她等待著,終於他那小提琴最初奏出的聲音像唱歌一樣升高了,就像是田野間歡叫著慢慢飛起,然後直沖藍天的雲雀。

  然後她抬頭觀看,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就像在刺眼的強光下看東西那樣。一看到他,她就覺得熱血沸騰,仿佛被昏暗沉默的大海推擁起來。反光的眼鏡和找人的眼睛都像顫動的浪花兒峰頂一樣使大海處處閃射亮光。她感受到了他的演奏,又感受到了從前的全部奇妙威力。隨著音響的增高和逐漸加強,她的心也感到充實起來。她的心在歡笑,在哭泣。這是激動的洪流,這是溫情顫動的波濤。她感覺到了歡呼。歡呼從無數陽光一樣的跳動光線裡飛迸進她的心裡。她感到浪花兒湧起,直達咽喉,如同噴水池升起了歡騰的水柱那樣。音樂的情緒又誘騙了她。她於是像個不認識的盲人,很樂於信賴一隻陌生的和可愛的手。然後爆發起了歡呼聲。大廳裡黑壓壓的,仿佛中魔睡著了的人海突然間波起浪湧,濤聲咆哮。各方面都傳來滾滾如雷的喝彩聲。這時候她心裡驟然升起一種自豪感。她的靈魂在憶起被他追求的念頭,歡呼起來。當初那幾分鐘裡的厭惡和痛苦現在都消融在這種自豪感的意識中了,都消融在他的藝術事業取得勝利的這個時刻裡了。

  就這樣,對於她煩躁的內心來說,這個晚上成了一個真正的,深沉的節日。現在她感到憂慮的只有一個問題:他是否還會想到她呢?此時此刻她是很謙卑的,是但願能委身於他的渴求者。現在她不再想自己,而是完全想著他,只看他在迷人的提琴演奏中的渴求和熱情,而不再理會聲音和旋律。

  現在她來了一個奇特的,令人無限愉快的回答。在暴風雨般的長時間鼓掌以後,他決定再加演一曲。他剛拉了幾個樸實無華的緩慢節拍,艾利卡的臉色就變得蒼白了。她著迷似地聽呀,聽呀。她在嚴肅的驚駭中聽出來,這就是他們那第一個晚上的歌,也就是他為了讓她高興在黃昏時分結結巴巴唱過的那首歌。於是她夢想到表示敬意。她感到這一首歌是給她唱的,是唱給她聽的。她把這首歌只當作越過其他人傳到觀眾廳向她提出的一個問題。她看到一首歌的靈魂為了找到她而在昏暗的大廳裡飛舞。迅速的確信使她晃悠悠地進入了愉快的夢中。她認為他在想她,一直在念念不忘地想她。於是無限的幸福向她急馳而來。又是音樂欺騙了她,使她超乎一切現實情況之上。她感到一種向上的飛翔,一人來高,離開了地面。情況就像他們那時站在喧鬧的市區上邊一樣,只是更高,更高得多地超越了命運和人世生活,也超越了一切瑣碎問題和猶豫思考。在這次幾分鐘的加演期間,她在幸福的夢裡飛越了一切和實際情況。

  他演奏以後隨之而來的前所未有的歡呼把艾利卡從她出世的夢境裡驚醒了。為了等候他,她急忙擠來擠去往出口處走。現在對於使她擔心和阻止她委身於他的最後一個問題,她知道了明確的和令人愉快的答案。她覺得,顯而易見的是,他還一直在愛她,而且愛得更加熱情,更加美好,更不可遏制和更為急切。否則他今天不會給這些人唱起他為了對她表示祝賀,並且是根據她的愛情創作的這首光輝的頌歌。這首歌的威力那時就攫住了她,征服了她,可是今天她要把精心護理的愛慕之心的果實放到他的腳前。他會使她更幸福…

  她費盡力氣才擠到藝術家通常下舞臺後走的出口處。人們來到這裡都不再擁擠了。於是她能以再次不受干擾地沉醉於她在幸福的自信中的夢境。她要是能早些,很早些他不會忘記她就好了。這個想法一再出現,並且與對未來日子的愉快希望結合到了一起。她帶著傲慢的微笑想,如果毫無思想準備地走下階梯,看到也許他剛才還在夢想的願望變成了現實,那麼,他會大吃一驚的。還有如果……

  但是現在傳來了真實的腳步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艾利卡不由自主地退縮到了更昏暗的地方。

  他邊說邊笑走下了階梯,向一位身穿花邊衣服的小姐,即正在哼唱某個小歌劇中旋律的嬌小可愛的女歌手,溫情地鞠躬。艾利卡渾身顫抖起來。現在他發覺了她,便本能地伸手去摘帽子。但是他把手舉了一半,又懶散地垂放下來。嘴唇上還潛藏著憤怒的,受傷害者的和嘲諷的微笑。他頭轉向旁邊,然後就領著穿花邊衣服的嬌小女士向他的車子走去。他幫助那女子上了車,然後自己才上車。對孤零零地同她被背叛了的愛情站在那裡的艾利卡,他甚至沒有回頭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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