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 | 上頁 下頁 |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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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在閒聊。最初他們微笑著不停地講述。但是在嚇人的黑暗中他們談話越來越困難了。他講起一個新的音樂作品。那是一首愛情歌曲,是根據從前他在一個鄉村裡聽到的幾節樸實無華但憂傷感人的民歌寫成的。當時有幾個姑娘勞動後回家。她們的歌聲從遠方傳來。他聽不懂她們唱的歌詞,但是他聽出了這首民歌中溫和的和壓抑的渴望。昨天這首歌的旋律在他心中突然又出現了。那已經是晚上很晚了。於是那旋律就變成了他的一首歌。 她什麼也沒說,只是盯住他看。但是他理解了她的要求,便默默地走到窗口,取下他的提琴。他開始以很低的聲音拉起了這首歌。 他身後的光線又逐漸亮了起來。這是晚霞在燃燒,在紫紅色的光焰中燃燒起來了。房間裡開始受到明亮光線的返照,這光線慢慢變得更加陰森森,更加令人厭惡了。 他以奇妙的力量演奏著這首孤寂的歌。他自己沉醉於琴聲之中。於是他忘記了他的歌,只記住了充滿無限渴望的,陌生的民歌旋律。這個旋律以他的多種變奏一再訴說同樣的內容,一再哭泣和歡呼。他不再考慮什麼了。他的思是遙遠的和混亂的。只有他內心潮湧般的感情還在形成音調,並且歸於音調所有。美淹沒了這個狹窄昏暗的房間……紅霞已經變成了黑色的沉重陰影,而他依然在拉提琴。他早已忘記了,他現在演奏這首歌僅僅是為了對她表示敬意。他的全部,對世界上所有婦女的愛,對美好事物總體的愛,都在幸福熱情顫動的琴弦上覺醒了。他不斷覺得有了新的提高和更狂熱的力量,但是沒有達到令人愉悅的滿足。在最迅速的振奮中也還是只有渴望,只有的渴望和歡呼的渴望。於是他一直繼續演奏,像是要協調某個確定的和絃,走向一個他沒能找到的結束性的和絃轉變。 突然他中斷了拉琴……艾利卡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嗚咽,便昏倒在沙發上了。她本來是在琴聲的引誘下從沙發上站起身來的。她那軟弱敏感的神經總是屈服於感情音樂的魔術。聽到憂傷的旋律,她就會哭泣。這首歌裡含有迫切的和令人興奮的期待,使她內心的全部感情都激動了,使她的神經處於可怕的,喘息不止的緊張狀態。她覺得這種受到抑制的渴望的壓力如同是一種痛苦。她感到仿佛在這種桎梏人的痛苦中她不能不呼喊出來。但是她又不願意這樣做。於是只有在突然的啼泣痙攣中她那控制不住的感情激動才能平靜下來。 他跪在她的身邊,努力使她平靜。他輕輕地吻她的手。但是她一直在顫抖。有時候她的手指也一陣痙攣,如同受到電擊那樣。他親熱地和她說話,而她卻充耳不聞。現在他變得更加熱誠了。他說熱情的話,他吻她的手指,吻她的手,吻她不住顫動的嘴——她的嘴在他的嘴唇下邊也無意識的發抖。他的吻變礙愈來愈迫切,同時他還在講些溫存體貼的情語。他愈來愈狂熱和愈急切地抱緊了她。 突然間她從半睡夢狀態中清醒了過來。她簡直是猛烈地把他推了回去。他在驚恐之中心神不定地站立起來。她又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回憶起來了種種事情。隨後她的目光惶惶不安斷斷續續地說,但願他能原諒她。她的神經性痙攣經常這樣發作。這一次是音樂使她激動起來的。 痛苦的沉默持續了一小會兒。他不敢作任何回答,因為他害怕不得不扮演個卑劣的角色。 她又補充說,現在她得走了,早就到了該走的時候了。再說家裡人也等她太久了。她說著話同時拿起自己的外套上裝。他覺得她的聲音很冷淡,簡直是冰涼。 他本想說幾句話。但是他覺得在剛才的陶醉中對她講了那麼多話之後,再講什麼話都是可笑的。他默默無言,尊重地把她領到了門口。他在吻她的手分別的時候,猶豫地問了一聲:「那麼明天呢?」 「照我們約定的。你想得起來吧?」 「那當然!」 他感到愉快的是,她在離去的時候對他的舉動沒有說一句話。他還欽佩她那高雅的矜持,既原諒了他,又不使之流露出來。他們還匆匆地互相說了句告別的話。然後門就砰的一聲關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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