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 | 上頁 下頁


  在這一個冬季裡他們還經常見面。最初他們的相遇純系令人愉快的偶然,但是不久便發展成了約會。這位令人感興趣的姑娘以其全部奇異和特徵刺激著他。他讚賞她精神上高雅的矜持。而她的內『心也只對他敞開,並且她像個受了驚嚇的孩子那樣猶豫地撲到他的腳前。他愛她處處精細優雅,純樸的情感力量。她的情感力量無心去迎合任何人,但是卻要在陌生人眼前隱藏起來,以免純正的欣賞熱忱受到干擾。但是對於他在每個人身上都能覺察到的這種可愛、真摯、完整而且有吸引力的情感,他卻覺得很陌生。早從少年時代他還是個半大的孩子的時候起,他就作為藝術家受到要在精神戀愛中求得滿足的女人的過分縱容和引誘。他太缺乏女性的敏感,也太缺乏青年男子的敏感,因為文科中學生戀愛的那種不可理解的和別無他求的甜美還從來沒有進入過他早熟的生活。他同時也滿懷,自命不凡,帶著粗暴的渴望去愛,沖向最後性欲的滿足,為的是在那裡流血死去。他有自知之明。他那些壓倒他的種種弱點而看不起自己。他無力自衛,懷著厭惡,感受一切迅速的滿足。這是因為和性感都徹底震撼著他的生命,就像震撼著他的藝術那樣。他演奏的高超技能也植根於這種堅定和激昂的男子氣概。最後停止呼吸的音調差別,如同潛藏憂鬱的輕微呼吸,都被他那堅強有力但卻有吉普賽人風格的悅耳操琴弓法忽略了。在他善於駕馭的動人力量的後邊,總是隱隱然有一點畏懼。

  她對他的愛情也很膽怯和恭順。她把他看作是她多年獨身生活中含有某些真實成分的那些夢想人物的化身來愛的。她愛慕這位體現自己本性的藝術家,因為她具有的少女的信念是,一個藝術家在生活方式上也必定表現出牧師的莊嚴。有時候她用一種陌生的,非性感的目光來觀看他,就像是在看一幅罕見的照片,要從裡邊找到熟悉的面容。她對他傾吐衷腸,就像是在面對聽取懺悔的神父。她沒有想到生活,因為她從來不熟悉生活。她只是做了一場無根無據的夢一樣經歷過生活。因此對於未來,她也沒有任何恐懼和任何渴望。她相信,這種非性感的和敬重的愛情會持續不斷地發出溫情和愉快的聲響。這樣的愛情使得她堅定了對自己的藝術美和誠摯的貞潔的信心。

  有時候她感到驚訝的是,每逢她在他那裡,他們都根本不談需求。他或是拉琴,或是沉默。而她就坐著進行夢想。她只是覺得,如果他在說話,或者在端詳她,那麼,她的夢就會更加鮮亮和光明。這時候就會萬籟俱寂,再聽不到白天的混亂喧鬧,而只有寂靜、沉默和清脆的節日鐘聲深深地傳入內心。於是往常朝思暮想的對溫柔體貼的需要,對自己原來害怕的悄悄情語的等待,都在她心裡顫動起來。她想像自己完全被他迷住了,就像他用藝術支配著她那樣。他用誘人的聲音帶給她痛苦和歡呼。面對他的演奏,她覺得無力抗拒。她只感到無法言傳的可憐,因為她表達不出來,只能接受,只能伸開顫抖的雙手在他跟前乞求。

  一個星期裡她要到他那裡去好幾次。這已經成了一個不可更改的習慣。最初他們是排練共同演出的音樂會。但是沒有多久他們就再不能缺少這幾個小時了。她完全沒有料想到潛藏在他們不斷增進的親密友誼中的危險,而是聽任她精神上最後的矜持在他面前一敗塗地,聽任自己向他吐露最隱蔽的秘密,並且把他看作自己惟一的男友。她在熱情的,幾乎是幻的講述中常常沒有覺察到,他躺在她腳跟前諦聽她講述的時候,如何激動異常,撫弄她的手,有時候如何低下頭來狂吻她的手指。她也聽不出來,有時候他拉出最急迫,最熱情的音調就是在對她話,因為她在音樂中總是只尋求自身和自己的夢想。對於她來說,在這段時間裡可以對迄今不敢大聲講出的許多事情來進行理解和拯救。她只知道,這樣安靜的時間她沉悶而忙碌的白天帶來很多光輝,給她的夜晚也帶來光明。除了安靜地生活,愉快地生活,她再別無他求。她要求一種豐富的寧靜,她可以像去聖壇一樣遁逃進去。

  但是她加意提防公開顯示自己的幸福。在別人面前和在家人面前,她常用冷冰冰的沉默寡言掩飾最純潔的幸福微笑、像是熱淚盈眶的樣子。這是因為她想把自己的愛情在一些陌生人眼前保藏好。愛情如同一件有上百個容易損壞地方的藝術品,隨著笨手笨腳的人的一聲驚恐喊叫就會徹底粉碎。她在自己的幸福和生活的周圍築起一堵用日常冷淡話和日常廢話建造的高牆。這樣她的話就可以讓許多人傳來傳去,不會被人誤解,也不會破爛成為無價值的碎片。

  出外郊遊前的星期六晚上她又去看望了他。她敲門的時候又感覺到了明顯的心情緊張,每次來找他的時候都是這樣。這種心情總是愈來愈緊張,直到與他本人在一起為止。但是她沒有等多久。他急忙門打開,請她進入自己的書房,又殷勤地幫她脫下春季外套,還用嘴唇畢恭畢敬地挨了挨她高雅美麗的手。然後他們在書桌旁深色絨布小沙發上落座。

  房間裡已經是很黑暗了。外邊的天空中烏雲在晚風裡匆忙地互相追逐。雲影朦朧使得陰沉沉的黃昏光亮也動盪不安起來。他問要不要點燈。她作了否定的答覆。這種昏暗,甜美,讓人無法識別而只能想像的光亮配上他那溫柔的憂鬱,她覺得很可愛。她很安靜地坐著。這時候她還能清楚地覺察出房間裡雅致的佈置。高貴的寫字臺上有一座青銅雕像,右邊是一個雕刻成的提琴架。一塊透過玻璃窗冷漠地看著房內的灰色天空襯托得提琴架的側面黑影十分清晰。有個聲音深沉而準確的鐘在什麼地方滴滴答答地走著,似乎這就是沒有同情心的時間的艱難步伐。除此以外這裡是很安靜的。只有一兩縷藍色的煙霧從他忘記了的香煙上冉冉而起,升入黑暗中。這時一陣微溫的春風穿過敞開的窗子向他們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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