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茨威格 > 艾利卡·埃瓦爾德之戀 | 上頁 下頁 |
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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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時她看到床上有一張風景明信片。上邊只有用強有力的筆體寫的兩句話,都是給陌生人寄贈明信片時寫的那些話。但是她把這兩句話視為禮品和幸福,因為這是他寫的話。微不足道和不引入注意的現象激起了她對實際情況的大量猜想。因此她覺得這種愛情不僅應該如同一道柔和的光輝照耀四周,使一切發出亮光,而且這種使人容光煥發的感情沉醉非常之深,它就像是無生命和無靈魂的東西在內心燒得通紅時似乎從內部發生的一種閃光。早從少年時代起,恐懼地生存和緘默孤寂的低沉感受就教育了她,不要把事物看作是冷淡的和無生命的,而要看作是默默無言地聽她訴說的朋友,可以傾訴衷腸與柔情的朋友!書籍、圖像、風景、樂曲,都對她說話。而她一直還有兒童的虛構才能,能夠在繪畫的身體裡,也就是在無靈魂的東西裡,看到歡快活躍和色彩繽紛的真實。在愛情來到她身邊以前,她孤寂的節日和幸福就是這個樣子。 因此,明信片上那幾行黑色字體對於她也就成了一件大事。她讀明信片上的話,帶著他的聲調裡那柔和並且富有音樂感的重音,就像他經常這兩句話那樣。她想賦予自己的名字以只有溫情語言才講得出的那種暗含甜美的吸引力。在對她的親屬所用的冷靜的,簡直是尊敬的表現形式的句子裡,她竟諦聽到了隱藏其間的清脆的愛情弦外音。她非常緩慢和耽於夢想地拼讀這幾行字,致使她幾乎連這幾行字的內容都又忘記了。而內容並不是不重要的。她確實想告訴他,他們計劃中的星期日郊遊能否進行。還有兩句不大重要的話是為他們在一個早已談妥的音樂會裡共同出場演奏而寫的。然後便是友好的問候和草體的簽名。但是她把這幾行翻覆去地一直讀,因為她相信,從這幾行字裡她聽到了強烈而緊迫的感情。然而那只是她自己的感情的回音。 這場愛情來到艾利卡·埃瓦爾德的身邊,並且把最初的光輝送到她蒼涼冷漠的少女生活中來還沒多久。因此這場愛情的故事是安靜的和平凡的。 他們是在一次社交聚會中相識的。她在那一家教鋼琴課。但是她莊重大方的言談舉止贏得了全家的厚愛,以致從此以後她完全被看作這一家的朋友了。而他是應邀到這一家參加社交聚會的,並且可以說作為Piecederesistance(主客)的。這是因為儘管他很年輕,但是作為提琴高手他有著異乎尋常的名氣。 周圍的人也都熱情地支持他們互相瞭解。人們要求他演奏,於是她就得承擔伴奏的任務。這簡直已經成了不言而喻的事。那時候他就最早注意了她,因為她能很深刻地理解他的意圖,這使他立即聯想到了她的人品的高雅和誠摯。所以他們在演出之後,喝彩聲還沒停止的時候,就在一起交談數語。她只是略微頷首,完全不引入注意地輕微頷首。 但是事與願違。人們沒有那麼快就給予他們自由。他只能偶爾用斜視的目光打量她很高而易彎曲的身材,偷偷地接受她深暗色眼睛羞怯而又贊佩的致意。他們的談話消失在人們強迫他們接受的粗俗舉止和禮貌行為之中了。然後又來了一些新人,又進行了很多種娛樂活動,使得她幾乎忘記了約會。但是當所有的活動都已結束,她要離去的時候,他突然站到了她的身邊。他用柔和而拘謹的聲音問她,他是否可以送她回家。一時間她感到束手無策,然後才用笨拙的藉口謝絕他的效勞,這使他能輕而易舉地貫徹了自己的意志。 她住在市外郊區相當遠的地方。因此在那個朗朗月色之夜裡他們走的是一條漫長的路。他們之間還沉默了一段時間。這並不是因為他們不知所措,而是完全由於受過完整的高雅教育的人對用陳詞濫調開始交談具有說不清的恐懼。還是從他們共同演奏的音樂作品談起吧,乾脆從藝術談起吧。但是這不過是個開頭,通向她內心的路只有一條。這是因為他深知,所有把自己最後的珍寶如此慷慨地耗費在藝術中的人,把自己的全部感情都放在音樂之美上邊的人,在生活中都是嚴肅的,性格內向的,因此都只對理解他們的人敞開心扉。她也真的運用她關於創作和演奏的觀點對他談了許多她隱秘的心理經歷,她從來沒有對人吐露過的心事以及某些她自己至今沒有意識到的事。後來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當時她是怎麼克服了她那種不變的,幾乎是過分謹小慎微的矜持。就這樣他與她後來更為接近,於是就成了她的朋友和知心人。這是因為在那個晚上她覺得出現了一個藝術家,一個進行創作的人。他還像一個從未進入生活,而是生活在遠方的強者。他是難以接近的和超群出眾的。他是一個理解人的人,是一個人們對他不必隱瞞任何事情的善良人。迄今為止只有純樸的人進入了她的生活範圍。對於那些讓人如同面對作業題的學生那樣進行分析和計算的人,她就像一個保守的和滿懷成見的宗教法官。她覺得他們是陌生的,簡直是可怕的。當時那是一個寂靜和晴朗的夜晚。在這樣寧靜的夜間,如果二人同行,沒有人偷聽,沒有人干擾,只有房屋的濃重陰影壓在他們的話上,於是他們沒有回音的講話聲就在寂靜中隨風消散了,那麼,他們就會互相充分信賴,就仿佛是在自言自語那樣。那些在白天紛繁雜亂的不安定中沒受到注意就沉落下去的思想,到了晚上一得到輕微的震動,於是這時候都從深沉之處蘇醒過來了。這些思想於是在人們並非刻意要說的情況下都變成了講話。 這次孤寂冬夜裡的漫長行走,使得他們彼此靠近了。當他們彼此伸出手來要分別的時候,她不知所措地把蒼白而冰涼的手指長時間放在他強有力的手裡,就像是忘記了似的。然後他們就如同老朋友一樣分手走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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