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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但不管怎樣,肚皮已經癟了,決定在岔路口吃午飯。切了馬什給的蔬菜,連同鹹牛肉做成開放式三明治吃了起來,又「咕嘟咕嘟」喝剛才灌進水壺的冰涼泉水。編輯O 君說:「哎呀,這麼美味的咸牛肉生來還是頭一次吃到。」累成一灘泥,加上好久沒吃肉了,自然覺得鹹牛肉罐頭好吃至極,的確香入骨髓。馬什給的蔬菜也甘美得很,西紅柿的味道似乎吸足大地的養分。今天是O 君第三十三個生日,能吃上如此美味的午飯,作為我也不勝欣喜。走了彎路也值得。脫去濕透汗水的襯衫晾曬,躺在那裡閉起眼睛,聽了一會兒鳥鳴。

  休息二十分鐘後,打起精神出發。同樣上上下下的高原路蜿蜒不斷。所幸天氣好,阿索斯山頭不時飄來雲絮,但不是那種不吉利的雨雲。白得幹淨利落。最後到達目的地拉布拉修道院已經傍晚五點多了。從早上七點開始,差不多走了十個小時。疲於奔命的一天,腳到底痛了。

  在拉布拉,上來的仍是那三件:魯克米果凍、咖啡、烏糟酒。魯克米狼吞虎嚥吃了,甜味現在也沒得說了,無尚幸福。把那果凍塞滿口腔,直覺得一股妙不可言的甘甜勢不可擋地沁入渾身每一個細胞。這樣的日子持續下去,大有可能成為鐵杆魯克米愛好者。咖啡也極夠味兒,烏糟酒也好上天了。羅馬餐館的香味兒早已飛到九霄雲外去了。

  我們到拉布拉修道院不大工夫,意大利人模樣的旅遊團吵吵嚷嚷闖了進來。大約是宗教團體,一個羅馬天主教的修道僧領著十四五人。估計是作為同樣的修道僧前來阿索斯參觀或幹什麼的。不過這修道僧竟然提著收發兩用機,機身掛著玫瑰念珠。不知吃的什麼東西,血色好得出奇,一有什麼就高聲咯咯笑個不停。雖說同是修道僧,但阿索斯和羅馬差別如此明顯,簡直像烏鴉群中的一隻白鷺。意大利人一般都集體行動,加之喋喋不休,無論在哪裡都一目瞭然。「好啊」 、「妙極」、「不錯」——吵得要死。這夥人看樣子是坐大巴來的,不知何故,裡邊還混進一個波蘭人。此人似乎對那夥意大利人相當傷腦筋,而往我們這邊靠攏。但我們忙於采風,沒怎麼搭理。本來就不該和一夥意大利人摻和在一起。我在馬耳他島旅行時也加入過意大利人旅遊團,簡直是人間地獄。

  和卡拉卡爾不同,在拉布拉,正教徒和異教徒一起吃飯。大家在寬敞的餐廳裡聚在一起,邊聽祈禱邊吃午飯。餐廳右側是修道院餐桌,左側是朝覲者餐桌。頂頭的餐桌是高聲祈禱的僧人用的。餐桌是大理石的,感覺極其時髦。即使拿到麻布①的酒吧裡去也可能受歡迎。

  ①麻布:東京一繁華地段的名稱。

  不過這正式晚餐吃起來困難重重——必須在祈禱時間裡三兩下趕快吃完,而且還有此時可以吃此時不可以吃等諸多清規戒律,情形十分了得。稍有差錯,就要遭到同桌朝覲老伯的白眼。但我們沒有宗教信仰,況且饑腸轆轆,只管大吃大嚼。

  食譜有燉菜(豆、茄子、南瓜、紅薯、元蔥、青椒)和奶酪(山羊奶酪),還有麵包(麵包還是昨天卡拉卡爾的好吃)和葡萄酒!見得葡萄酒我實在樂不可支。深色白葡萄酒裝在長頸瓶裡「嗵」一聲往餐桌正中間一放,倒在杯裡一喝,味道相當不可思議。我在希臘委實喝了各種各樣的葡萄酒,而這個和哪一種都有根本性差異。首先,多少有甜味。但並非所謂甜葡萄酒的味道,而是倔強的險峻的甜。若在平時,想必覺得不好喝,甚至可能以為——現在想來——味道變質了。但我當時的確覺得香醇,至今仍清楚記得那種味道。是用身體而不是用舌尖記住的。後來買了說是阿索斯山釀造的葡萄酒喝的時候,竟成了毫無特別之處的味道普通的葡萄酒。

  然而那葡萄酒我未能喝得盡情盡興。斟第二杯時,對面坐的一本正經的朝覲老伯定定地逼視我的臉。我推測大概是不得喝第二杯。結果,第三杯沒能喝成,遺憾。現在回想起來也覺得遺憾之至。

  飯快吃完的時候上來了一盆西瓜。O 君以為是飯後甜品,剛拿西瓜咬了一口,祈禱結束了。O 君正要咬第二口,朝覲老伯狠狠瞪著他說:「不成!」這麼著,O 君好不容易迎來生日,卻只吃了一口西瓜。「好吃倒是好吃啊!」他懊惱地說。祈禱結束的時間同甜品上來的時間過於接近了。

  在這方面,修道院因為習慣了,全都不失時機地美美吃了頓西瓜。不愧訓練有素。佩服佩服!在《阿索斯星級指南》上面,這拉布拉修道院估計得分不少。燉菜可口,有葡萄酒上來也令人歡喜。只是,上甜品的方式恐怕要在服務分數上失分,另外麵包也有待改進。

  吃完飯,作為明天的食糧,我把餐桌上的麵包和奶酪手腳麻利地塞進口袋帶走。看樣子餐廳的人忙得不可開交,氣氛上很難容自己提出什麼明天一早動身能否多少分一點食物。何況規定多如牛毛。見我三把兩把將食物塞進口袋,那些人全都露出十分厭惡的神色,和卡拉卡爾友好的馬什有天壤之別。可我不能因周圍人做出厭惡的神色就不戰自退,食物這東西對於我們乃生死攸關問題。O 君也乘隙偷了西瓜回來,此人始終對西瓜情有獨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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