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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希臘篇
  第08章 普羅德羅姆小修道院之行

  這格蘭德·拉布拉一如其名稱所示①,是阿索斯半島特別大的修道院,最大,又最古老。因而設施龐大齊全,但似乎多少缺乏家庭韻味。拿餐廳來說,未免過大,那樣子簡直同銀座的「獅子」啤酒屋②無異。至少西瓜該讓人家慢慢吃個夠嘛!

  「不過,修道院並非為了讓異教徒淋漓暢快吃西瓜而存在的。」O 君說。這也的確言之有理。

  此外,這座修道院設有紀念品商店。賣的當然不是饅頭、僧侶偶人等修道院貨色,而是正正經經的宗教物品。儘管如此,終究還是紀念品商店。並且這裡好端端通著電氣。廁所甚至鑲了塊明鏡。以前去過的修道院根本沒什麼鏡子,以致我以為修道院出於不可一一注意外形這個原因而一律不放鏡子。然而這裡有一面,試著往裡一照,雙頰悄然下陷,鬍鬚越來越長。看來阿索斯島正適合健身。

  這裡似乎有種種樣樣來歷不凡的建築物和寶物。但一開始我就交待了,我對這類東西沒什麼興致,再說以我的欣賞習慣看這座修道院有些過大。於是在院子裡隨便散散步、看看壁畫就算完事。能夠在阿索斯半島停留的三個晚上就這樣用掉了。我們本來打算去半島南端轉一圈,但由於下雨,日程整個亂套。這就開始深入秘境未免意猶未盡。

  ①格蘭德:同英語grand(大、偉大)發音相似。

  ②這是個西洋風格的老啤酒屋,面積大,儼然教堂。

  不管怎樣,先去南端的卡胡索卡裡貝亞的小修道院(斯基特)看看,再從那裡乘船返回達菲尼。這樣,也就算大體到了半島南端。格蘭德·拉布拉往前——也就是說繞完阿索斯再往前——正規修道院已經一個也沒有了,有的只是小而粗疏的類似修道院派出所那樣的東西。這些派出所也分幾類,依大小順序,稱之為斯基特、凱利約、卡裡貝、卡泰斯馬、黑希哈斯特裡奧。修道院各有定員,超過定員,剩餘的就離開修道院,被分去這些「派出所」。最大的斯基特感覺上就好像把修道院規模縮小了一圈、統一性弱化了一點。至於最後邊的黑希哈斯特裡奧,已經徹底成了隱士小屋。他們在遠離人煙的荒地、山中或洞穴裡邊搭一座小屋,在那裡不受任何人干擾地過著孤獨的宗教生活,即所謂武鬥派的苦行僧。而且他們多數住在格蘭德·拉布拉前面的半島南端。因此來半島後,作為我無論如何都想繼續南下。

  一清早我們從格蘭德·拉布拉修道院出發。幸好天氣不錯,晴朗無雲。由此往前的路漸漸難行,又很快糟到了極點。大多路段只能容一人通過,並且路面時不時消失不見,看樣子一下雨路面就會成河。草蓬蓬勃勃長得很高,必須一一用手撥開才能邁步。道路標識也馬虎起來,有幾條踩出來的岔路讓人摸不著頭腦。但至少意大利旅遊團沒來這裡。

  「村上君,你對意大利人好像很有成見。」O 君說。

  那倒不至於。不過好容易離開羅馬,不想在這樣的地方碰上意大利人(不是嗎)。

  約一個小時來到普羅德羅姆小修道院。一座稍稍離開海岸的斯基特。路上一直有一隻蠻乖的狗跟在後面,一叫就跑,一邁步又尾隨而來。此外誰也沒遇見。狗一直跟到修道院門口。

  普羅德羅姆小修道院空無人影,穿過門進入院子,走到像是「阿爾霍達」的地方大聲呼喊也沒人出來。闃無聲息。看上去就好像最近因為什麼徹底放棄了這座建築。乾乾淨淨,井然有序,但空不見人。人的動靜也沒有。鳥鳴聲從什麼地方傳來,如此而已。

  無奈,我們坐在那裡等人到來。

  大約過了十分鐘,一個瘦瘦的僧人如淡淡的影子無聲無息地出現了,手裡拿著掃帚,道歉說沒注意到對不起。早上八點剛過就來這裡的巡禮者怕是很少有。他照例端來咖啡、魯克米果凍和烏糟酒。這麼說或許不好——魯克米的味道還是卡拉卡爾的好。

  僧人名叫庫列曼,是羅馬尼亞人,講法語。他介紹說,這座小修道院隸屬格蘭德·拉布拉(所有的斯基特均隸屬於某座修道院),創立於一八六三年,住在這裡的十五名修道僧全部是羅馬尼亞人。他把我們領到院落中央的蠻氣派的禮拜堂。禮拜堂只有做禮拜才能參觀,但庫列曼神父為人熱情,特意為我們打開門。一進門就見到無數受難圖。無論牆壁還是天花板,無不繪有過去遭受宗教苦難的聖人畫。這不是壁畫,只是用顏色畫上去的,已過了差不多一百年,褪色和裂紋相當嚴重,但仍很鮮豔,看了不由感慨世界上委實充滿著種類繁多的苦難。

  煮在鍋裡的聖者有之(此人稍微顯得難受,但似乎不是特別燙),手腳險些被斧頭跺掉的聖者有之(此人看樣子相當痛苦),腹部置紅火炭者有之(有人的神情仿佛在說悉聽尊便),腋下被火燒者有之(此人以傻呆呆的神情加以忍受),綁在車上飛速旋轉、且背部被鐵釘尖劃得皮開肉綻者有之(此人大概昏迷過去),倒吊起來活剝皮者有之(看樣子很痛)。壓卷之作是鋸裂胯骨,頭朝下吊著,鋸從胯間鋸下去。這個我覺得可不是開玩笑。如此看著看著,心情漸漸黯淡起來。不過進到教堂裡面,但見祥和的天堂景觀鋪展開來。聖人被神請到天國憩息,異教徒墮入地獄遭受不盡的苦難。天使吹響喇叭,聖母慈祥地微笑。地獄也好天堂也好都有點誇張造作,構圖也單調。不過說到底,這種笨拙正是希臘正教的長處和一貫特色。天主教堂也有類似的手法,但沒有如此淒慘可怕。在威尼斯的Torcello 島見過的受難圖在意大利以殘酷的地獄圖而聞名,但同這個比起來簡直成了准天國。總而言之,看這些圖的時間裡,我覺得自己受的難還不夠多,遭到文藝批評之類,根本不能稱為受難。「已經破損得很厲害了,但這座斯基特貧寒,沒辦法修復。」庫列曼神父說。

  看完禮拜堂,庫列曼說這附近有聖人住過的洞穴,勸我們去看一看。時間還早,去看看無妨。我們轉到小修道院後面,穿過仿佛曾讓基督經受考驗的到處是石塊的荒地,來到海邊的懸崖峭壁。路上有幾座兩三個僧侶居住的小屋。刀削般的石崖上鑿有狹小石階。究竟多少階不曉得,總之很陡很陡。我們留心著不踩空石階,慢慢下行,岩壁上果然有個洞穴,裡面搭一個小屋,小屋裡放著掃帚、木魚和木錘,地面向海那邊傾斜得叫人害怕。岩壁上方垂下一根軟管懸在小屋窗外——估計是從小修道院引水的。在沒有軟管的年代想必用桶提水來著。生活可想而知。

  小屋後頭、洞穴深處有個靜悄悄的小禮拜堂。裡面有祭壇,變短的蠟燭排列在蠟臺上。一個人也沒有,惟有海風颼颼吹來。禮拜堂旁邊的小洞穴裡擺著四個古舊的頭蓋骨,不知是幾百年前的,反正看上去很有年代,大概是住在這裡修行至死的僧人的。應該是難得可貴的骨骸,但一旦成為骨骸之後,外觀上就分不出是聖人還是凡人,是小說家還是攝影家抑或編輯。全都一樣,無非白骨而已。

  折回普羅德羅姆小修道院,幾名修道僧把圖書館的舊書放到陽光下晾曬。也有人解開釘書線拆開來修護。一切都那麼安靜。問道能否照相,答說不要緊。在阿索斯拍攝僧侶困難之至(多數僧侶不願意,甚至有發脾氣的),但這座小修道院的修道僧則滿口答應下來,看上去性格較為平和。

  另外,我們帶的食品也漸漸少了,自覺厚臉皮,但還是問庫列曼神父能不能分一點食品給我們。庫列曼神父點頭去了哪裡,不多工夫手拿裝滿食品的袋子返回,裡邊有西紅柿、奶酪、麵包和橄欖鹹菜。從貧窮的小修道院如此白拿食物很過意不去,而這分親切實在難得,實際上後來也幫了大忙。卡拉卡爾的馬什也好,這普羅德羅姆的庫列曼神父也好,若無他們的好意,我想我們的遭遇會更加狼狽。對宗教誠然不知其詳,但其親切我心領神會。愛消失了也有親切剩下——大概是博加特說的吧。

  十時四十五分,我們告別普羅德羅姆。下一站是卡胡索卡裡貝亞小修道院,從那裡乘船回去,如果順利的話。

  當然未能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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