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雨天炎天 | 上頁 下頁 |
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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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是便宜貨,但由於身體渴求酒精,覺得分外香醇。僅有三張床的狹小房間,照明只一盞煤油燈。沒有電。廁所是手動沖水式,就是說或用旁邊的軟管沖洗或自己往桶裡灌水嘩地沖下去。簡單。衛生紙沖不下去,扔進現成的盒子裡。這道程序不限於阿索斯,整個希臘無論哪裡都一樣,習慣了倒也沒什麼不便。借著煤油燈光喝多少帶有特殊澀味的葡萄酒也甚是舒心愜意。雷聲不時傳來耳畔。於是我想起馬什的話,他說這一帶時常落雷燒毀修道院。緊挨我們住處的一棟房子就在幾個月前給落雷燒掉了,現在還焦黑黑地扔在那裡。看來這地方不單雨多,雷也夠多的。我可不願意在這地方遇上落雷焦黑黑一命嗚呼。正想著,八點左右有人輕輕敲門。開門一看,是馬什。 「這個也帶上吧!」說著,遞過一個裝著葡萄、元蔥和青椒的袋子。真夠友好的。多謝。九點,我們吹燈睡覺。 半夜被鐘聲驚醒。很奇妙的鐘聲。奇妙的節奏奇妙的音階。看表,後半夜二時二十分。靜靜躺著未動,不一會兒木魚樣的東西響了起來。也同鐘聲一樣,以奇妙的節奏和奇妙的音階響個不停,一如馬什所說。此外,那個叫薩曼德隆的螺旋槳形奔跑的木魚也「咚咚」開始敲響。聲音漸漸由遠而近,又漸漸遠去。從聲音移動方式推斷,薩曼德隆敲擊手像以相當快的速度一路奔跑。但敲法很有力,節奏有條不紊。至於怎樣的聲音,說明起來非常困難,因為和我們通常聽到的任何聲音都不一樣:短促、明快、清脆,聲音凜然而遒勁地敲擊夜空,一瞬間擊穿夜幕傳來我們耳邊。雖說我對宗教沒有什麼虔誠之心,但還是能夠覺出那聲音裡蘊含的某種心靈信息。唯獨那聲音的迴響我想怕是無法錄進磁帶傳達出來的,因為那是包含所有狀況的聲音、震顫所有狀況的聲音。阿索斯深沉的夜色。沉默。與我們不同的時間。滿天的星辰。 整個修道院的僧人似乎全部在這棟房子裡集合。上樓梯和在走廊行走的「吱咯吱咯」聲不間斷地傳來。我們住的這座建築物的走廊木地板損傷非常嚴重(說瀕於解體也未嘗不可),每走一步都發出宿命的吱呀聲,而且板與板之間有空隙,蠟燭的黃色光亮成一條線瀉落下來。此外則一無所見,漆黑一片。唯獨不規則的光線從天花板瀉下。我們住在二樓,看情形樓上是做夜間禮拜的場所。 我爬起身,拿小手電筒走到房間外面。黑漆漆的走廊盡頭,可以看見僧人們手中閃閃搖曳的燭光。他們三三五五爬上樓梯,消失在樓上。躡手躡腳尾隨他們爬上去一看,樓梯上頭有個小禮拜堂。朗朗的誦唱聲傳來。燭光明晃晃的,可以看見聚集一堂的僧侶那仿佛從夜幕中穿過的黑乎乎的僧衣。老實說,較之莊嚴,很有些令人懼怵。 我這人對整個宗教不具有豐富的知識。但若允許發表我個人感想,我覺得希臘正教這種宗教有時候好像能讓人感覺出超越教義的東方式驚駭意味,尤其在從樓梯一隅窺看夜半禮拜的情況下。其中的確存在著以我等理性所無法處理的力學,仿佛歐洲同小亞細亞在歷史的根本點上互相妥協的那種力度,比之形而上的世界觀,似乎具有更為神秘而凡俗的肉體性。更進一步說來,我甚至覺得希臘正教乃是由最直接繼承了滿懷基督教之謎的人的小亞細亞式驚駭性所形成的。 我在樓梯側耳傾聽了一會他們的祈禱,後來覺得似乎妨礙了人家,遂走進院子。雨停了,夜空一片澄明,萬里無雲,簡直像天像儀一樣哪怕每個角落都佈滿亮得刺眼的銀星。 怔怔望了三十分鐘夜空,然後回房間鑽進被窩。想到今天也大概是個好天氣,心頭一陣釋然。遠處唱和的僧侶們的祈禱聲柔軟地充滿我的耳朵,我很快睡了過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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