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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希臘篇
  第06章 卡拉卡爾修道院

  去下一個目的地卡拉卡爾修道院一小時的路很好走。我們下山,又下到海邊。到達卡拉卡爾門前下午五點剛過。今天只能在此投宿。

  卡拉卡爾端上的是咖啡和香子蘭(vanilla)水。香水蘭水就是把香子蘭果「嗵」一聲放進玻璃杯水裡。香子蘭融入水中使得水味變甜。先喝水,再用小匙舀香子蘭吃。這東西反正就是甜得要命,我無論如何受用不了。蜜蜂聞味飛來,落在杯邊「吧唧吧唧」舔水不止——便是甜到這個程度。

  給我們上香子蘭水和咖啡的是一個叫馬什的年輕僧人,戴著儼然大學外聘講師的眼鏡,蓄著黑黑的鬍鬚,完全一副煞有介事的學究架式。後來問年齡,答說二十八。講一口相當考究的英語。我等照例說是佛教徒。結果他想詳細瞭解佛教教義。遺憾的是,關於佛教我不具有多少專業知識。我思忖,較之佛教徒,恐怕還是回答「高科技教徒」或「高度發展資本主義教徒」之類好些。若是這個,倒可以比佛教多少說得詳細些,例如索尼隨身聽是如何誕生和發展的等等。

  「一小時後吃晚飯,先休息吧!」馬什君說。飯前時間裡我走到院子,把禮拜堂窗口的五彩玻璃的花紋素描下來。這裡的五彩玻璃也遠遠算不上華麗,保存狀況也很難說有多麼好。

  院子裡住著一家蠻可憐的貓。一隻母貓和五隻小貓,母子全都瘦得形銷骨立。在基本百分之百實行素食主義的修道院裡安家落戶(這座卡拉卡爾修道院實行更嚴格的素食,禁食肉食。若有祭祀活動之類,倒可能有魚出現),它們不可能胖。可是貓們何苦特意選擇飲食狀況如此糟糕的地方定居呢?真個匪夷所思。偏偏選中修道院,只能說是異想天開。

  修道院裡放著各種奇形怪狀不知做什麼用的工具。例如用鐵絲吊著兩端變圓的木魚樣的東西,下面掛著木錘。還有一座建築物前面懸一塊陡然彎成馬蹄形的大鐵板,上面也帶一把鐵錘。鐵錘形狀很不規則,像是誰心血來潮做的。此外,長約兩米狀如螺旋槳又如舍利子塔的長板扔得滿院子都是,兩端圓似木魚,但中央部位像為抓取方便削得很細,而且好像用了很久,已經變成糖飴色了。這東西在昨天投宿的伊比隆修道院根本沒見到。

  馬什介紹了這些工具。他說是用來向修道院僧人們通知祈禱時間的。「先敲馬蹄形鐵板,再敲木魚,接下去拿起這名叫薩曼特隆的螺旋槳形板邊敲邊圍著修道院奔跑。半夜十二點就聽見了。」他說。

  「十二點開始祈禱?」

  「是的。半夜十二點對於我們——以你們的時間說——相當於早上四點。」

  馬什說,「所以,那不是半夜的祈禱,而是早晨的祈禱。」

  莫名其妙。馬什進一步說明:「就是說,我們是在不同於你們的時間中生活的。這是從很久很久以前持續下來的時間,被稱為『拜占庭時間』。依據『拜占庭時間』,一天不是從午夜十二時而是從日落開始的。因此,你們的午夜相當於我們的上午四時。」

  言之有理。阿索斯的修道院全部採用這種拜占庭時間。但不知何故——忘記問了——唯獨昨天投宿的伊比隆修道院例外。所以,昨晚未能聽得午夜的木魚聲或鐘聲。「我們十二點起來,分別在自己房間祈禱。後半夜一點全體集合祈禱。祈禱大體持續三四個鐘頭。特別日子有時持續十小時左右。」祈禱完畢,他們分開去各個場所幹活,單獨學習,再次祈禱。

  我想這和我的工作時間差不多。我一般也在淩晨三四點開始工作。然後做家務、運動。特別的日子也有時工作十個來小時。平時不那麼玩命。無論對象是什麼,注意力持續的時間或許都差不多。

  六點半我們被叫去吃晚飯。我們是異教徒,不能和他們一起吃飯。大家吃完後,叫我們單獨去吃。因為正式晚餐要同時祈禱,異教徒無法加入。不過,沒有鄭重其事的儀式,說快活倒也快活。吃飯這事情還是想悠著性子來。晚飯菜單有類似雜燴粥的米粥和三個西紅柿、橄欖鹹菜,以及又軟又香的麵包,不加量。雜燴粥裡有大豆。較之昨天伊比隆的伙食,好得沒法比。材料哪一樣都是在這修道院裡採摘的,一咬,味道猛地在口腔散開。畢竟是絕對徹底的天然食物。簡單至極,清淡之至,和所謂希臘料理截然不同。

  我對馬什說因為明天一早動身,吃不上早餐。馬什隨即從廚房拿來許多麵包和橄欖,並裝進塑料袋,讓我們帶去。實在親切得很。我們道謝接過。麵包也好奶酪也好橄欖也好,都是他們親手培育的。

  晚飯後,馬什帶我們看修道院的菜田。田裡長著西紅柿、茄子、甘藍和大蔥。看上去土質非常肥沃。肯定因為雨多適合蔬菜栽培。暮色深下來以後,開始傳來仿佛與此呼應的雷聲。雷雖然遠,但聲音一陣緊似一陣。雲又開始出現。正擔心明日天氣,雨啪啪啦啦落了下來,得得。

  我們回到房間,一邊聽雷一邊打開在達菲尼雜貨店買的紅葡萄酒喝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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