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我覺得不大自在,換個姿勢再次往岸邊望去。紅漆監視台依然沒有人影。游泳的人數少,監視游泳安全的青年人肯定無聊得很快去了哪裡。他不在後便掛出一塊牌子,寫道「安全員不在安全責任自負」。安全監視員是個曬得黝黑的沉默寡言的小夥子,我問他這一帶有無鯊魚,他默然看了一會我的臉,雙手分開八十釐米,大概是說有也不過那麼大。於是我放心大膽地獨自游來遊去了。

  輪椅母子還是沒有出現。他們平時坐的那條長椅上坐著一個穿白色半袖衫的看報紙的老人。美國人仍在打沙灘排球。小孩子們在水邊築沙城或互相撩水嬉戲。海浪在他們周圍化為細小的水沫濺開。

  一會兒,海灣那邊飛來兩架橄欖綠直升機,就好像希臘悲劇中帶來重大悲劇消息的特使,帶著轟轟隆隆的聲響煞有介事地飛過我們頭頂,消失在內陸方向。這時間裡我們緘默不語,只管用眼睛跟蹤那巨大的飛行物。

  「噯,從空中那麼俯視我們,我倆想必顯得幸福至極吧?」女子說道,「平和得很,快活得很,無憂無慮,就好像……對了,像合家歡照片似的。不那麼認為?」

  「有可能。」我說。

  之後我抓住合適時機向她告別,跳進海往岸邊遊去。遊的過程中我一直在想保溫箱裡的冰鎮啤酒。中途停下來回頭往浮標上看去,她朝我揮了揮手,我也輕輕揮手。從遠處看,她儼然真正的海豚,真擔心她就此生出鰓來鑽回海底。

  回房間稍睡了個午覺,六點在食堂一如往日吃晚飯。沒見到那對母子。從餐廳回來時兩人的房間不同平日,門關得緊緊的。鑲著磨砂玻璃的不大的凹窗倒是有燈光透出,但我無法判斷兩人還在不在。

  「那兩人已經退房了?」我問妻。

  「退沒退呢,沒注意。原本人就安靜,沒怎麼留意,不清楚。」她一邊疊起連衣裙往旅行箱裡放一邊興味索然地說,「那又怎麼?」

  「也不怎麼。只是兩人都例外地沒在海邊出現,心裡有點犯嘀咕。」

  「那,可能退房走了吧。像是住了相當一些日子了。」

  「是吧。」我說。

  「遲一天晚一天大家都要撤回到哪裡去的。這樣的生活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

  「是啊。」我應道。

  她合上旅行箱蓋,放到門旁。旅行箱仿佛什麼的影子,安安靜靜蹲在那裡。我們的休假即將過去。

  一醒來我就看枕邊的旅行鐘,塗著綠色夜光粉的長短針指在一時二十分。我醒來是因為異常劇烈的悸動,簡直就像整個身體都被搖動起來。往心口窩一看,胸部肌肉正一顫一顫地抖動,雖在夜間也清晰可見。這樣的體驗我是第一次。我的心臟一直好得出類拔萃,脈搏次數比一般人少得多。喜歡運動,病從不沾身。所以,胸口如心臟病發作一樣大起大落原本是不應有的事。

  我下床在地毯上盤起腿,腰筆直挺起,深深吸氣,吐出。又放鬆雙肩,把注意力集中在肚臍那裡。這類似以舒緩身體為目的的伸展運動。如此反復幾次,悸動一點點減弱,稍頃退回到平日那種若有若無的須相當注意才感覺得出的微顫。

  我猜想是游泳遊過頭了,加上強烈的陽光和長期的疲勞——幾種因素加在一起,致使身體一瞬間發生了搖動。我背靠牆,雙腿伸直,手腳往各個方向緩緩移動。概無異常。心臟跳動也徹底復原。

  儘管如此,在這別墅房間的地毯上我還是不能不認識到自己已經穿過青年階段而步入體力退潮時期。誠然我還年輕,但那已不是了無陰翳的年輕——就在幾星期前已被常去看病的牙科醫生所指出。「就牙來說,往下不過是磨損、晃動、脫落的過程而已。」牙醫說,「這點你要牢牢記住。你所能做的僅僅是多少推遲它。防止是不可能的,只能推遲。」

  妻在從窗口瀉入的瑩白的月光下酣睡,竟如斷氣一般,連個呼吸聲也沒有。說起來她總是睡成這副樣子。我脫去汗水浸透的睡衣,換上新短褲和T 恤,然後把桌面上的袖珍瓶「野火雞」揣進口袋,為了不驚醒妻子,輕輕開門走到外面。夜晚的空氣涼瓦瓦的,地表潮乎乎的草葉氣息如霧靄彌漫開來,讓人覺得簡直像站在巨洞的洞底。月光把花瓣、碩大的葉片和院子的草坪染成截然有別于白天的顏色。就像透過過濾網觀看世界,那顏色有的格外光鮮,有的融入死氣沉沉的灰色。

  不困。意識清醒得如冰冷的陶瓷,仿佛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睡眠。我繞著別墅信步轉了一圈。四下闃無聲息,除濤聲外別無聲音入耳。就連濤聲若不豎起耳朵電難以聽清。我止住腳步,從口袋裡掏出威士忌,對瓶嘴喝了一口。

  繞別墅轉罷一圈,我從院子草坪——在月光下看去猶如結冰的圓形水池的草坪——正中直線穿過,而後沿及腰高的灌木牆走上一小段石階,來到一間頗有熱帶情凋的酒吧。我每晚都在這裡喝兩杯伏特加奎寧水。當然此時門已關了,只見涼亭風格的雞尾酒屋落著卷閘門,院子裡散亂地扔著十幾張圓桌。收成一條直杆的圓桌遮陽傘儼然斂羽歇息的巨大的夜鳥。

  坐輪椅的青年單肘拄著這樣的圓桌,正一個人看海。輪椅的金屬吸足了月光,閃著如冰的白光,從遠處看,活像一架專為夜晚安置的用途特殊的精密金屬機器。車輪上的鋼條猶如進化異常的野獸牙齒,在黑暗中閃著不吉祥的光。

  目睹他孤零零地獨處還是第一次。我已經極為自然地把他的形象和他母親的形象融為一體了,所以見他隻身一人便不由心生詫異,甚至覺得目睹這一光景本身都有失禮節。他一如平日穿一件橙黃色夏威夷衫、一條棉布長褲,全身紋絲不動,以同一姿勢定定地看海。

  我略一遲疑,決定盡可能不驚動他,從能進入他視野的方向緩緩朝那邊走去。走到離開兩三米遠時,他朝我這邊轉過臉,像往常那樣點一下頭。

  「晚上好。」我聲音很低,以免打破夜的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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