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二十七


  我把視線投向海濱——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含義——說道:「兩點三十分或四十分,也就那樣吧。」

  女子興味索然地「噢」了一聲,隨後手指弄成木鏟狀,揩去鼻頭和兩側鼓起的臉頰上的汗珠。看樣子時間幾何跟她沒多少關係,只不過想問點什麼罷了。時間純屬獨立存在,可以如此獨立對待。

  作為我本想鑽進冷水遊去另一個浮標,又不願意被她看成回避同她說話,於是決定稍等片刻。我坐在浮標邊緣,等對方開口。如此靜坐不動,汗水便鑽入眼睛,鹹得眼球一跳一跳地痛。且陽光極厲害,皮膚繃得緊緊的,到處都像要裂開似的。

  「天天都這麼熱?」女子問。

  「是啊,一直是這個樣子。今天萬里無雲,就更熱了……」我說。

  「在這裡住好久了吧,你?都曬得那麼黑了。」

  「九天了,大致。」

  「曬得真夠意思。」女子一副欽佩的樣子,「我昨晚剛到。到時正下急雨挺涼快的,沒想到竟變得這麼熱。」

  「曬得太急,往後吃不消的。得時不時到陰涼處去一下才行。」我說。

  「我住的是軍人家屬專用別墅。」她未理會我的忠告,「哥哥是海軍軍官,問我來不來玩兒。海軍真是不壞,隨便你怎麼吃,服務又周全。我當學生時越戰打得正緊,親戚中有職業軍人挺不光彩的。世道這東西說變就變。」

  我點了下頭,未置可否。

  「說起海軍,我的前夫也是海軍出身,海軍航空隊,噴氣式飛機駕駛員。聯合航空你知道吧?」

  「知道。」

  「他從海軍退伍後,當上那裡的飛行員。我當時是空姐,就好上了,結了婚。那是一九七○……多少年了?總之是六年前的事了。啊,常有的事。」

  「是嗎?」

  「是的。航空公司機組人員上下班時間全無章法,同夥人無論如何都要搞到一起。畢竟神經運行同一般人不太一樣。這樣,我結婚不工作後,他又跟別的空姐搞上了。這種事也常有的。從空姐到空姐,一個接一個。」

  「現在住哪裡呢?」我換了個話題。

  「洛杉磯。」她說,」你去過洛杉磯?」

  「NO。」

  「我出生在洛杉磯。後來因父親工作關係搬到鹽湖城。鹽湖城可去過?」

  「NO。」

  「是不該去那種地方的。高中畢業上了佛羅里達一所大學,大學畢業去了紐約市。婚後去舊金山,離婚又返回洛杉磯。最終回到原地。」說著,她搖搖頭。

  這以前我從未見過胖得像她這般厲害的空中小姐,覺得頗有點不可思議。體格好得如摔跤手的空姐、胳膊粗碩並生一層薄薄鬍鬚的空姐倒是見過幾次,而胖得如此臃腫的卻是頭一遭。不過也許聯合航空對此不甚介意,或者當時比現今苗條亦未可知。的確,她若瘦些有可能是位迷人的女性,我推測。想必她是婚後落到地上如汽球般陡然肥胖起來的,胳膊腿簡直如誇張變形的純白藝術照一樣白花花脹鼓鼓地隆起。

  如此之胖會是怎麼一種感覺呢?我思考了一下。但太熱了,熱得我什麼都思考不成。世上有適於想像力的氣候和不適於的氣候。

  「你住哪兒?」女子問我。

  我手指自己住的別墅告訴了她。

  「一個人來的?」

  「不是,」我搖搖頭,「和老婆一起。」

  女子嫣然一笑,略略歪起脖子。

  「新婚旅行?」

  「結婚六年了。」我說。

  「呵,」她說,「看不出有那個年紀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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