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母親的妹妹那時住在德國,請母親去玩。母親德語一竅不通,又沒出國旅行過,但因長期當英語老師,她很想去外國看上一次,加上已好久好久沒見過我那個姨母了,便向父親提議請十天假兩人一起去德國。可是父親由於工作關係怎麼也請不下來假,結果母親一人去了德國。」

  「當時你父親托你母親買背帶短褲來著?」

  「嗯,是的。」她說,「母親問他要什麼禮物,他說要背帶短褲。」

  是這樣,我說。

  據她介紹,那時她父母關係比較融洽,至少已不再半夜裡高聲爭吵或父親幾天生氣不回家了,而父親有外遇的時候那種情況是有過幾次的。

  「他那人性格不錯,工作也能幹,只是男女關係上不很檢點。」她語氣平淡,像在說別人父母似的,以致一瞬間我還以為她父親已經去世,其實是還活得挺精神的。

  「但當時父親年紀已相當不小了,那類爭吵也已停下了,看上去滿可以和睦地過下去。」

  然而實際上事情並不那麼一帆風順。母親把原定在德國逗留十天的日程幾乎沒打一聲招呼就延長到一個半月,好歹回國也再沒回家,一直寄住在大阪另—個妹妹家裡。

  事情何以至此,無論作為女兒的她還是身為丈夫的父親都無從理解。因為,這以前夫妻間儘管鬧過幾次彆扭,但她母親表現出很強的忍耐力——有時忍耐得甚至令人懷疑她未免缺乏想像力——基本上以家庭為重,且很溺愛女兒。所以,對於她不回家連個招呼也不打,父女倆全然摸不著頭腦,甚至鬧不清到底正在發生什麼。她和父親往大阪的母親妹妹家裡打了幾次電話,但母親幾乎不接,連探聽其真意都不可能。

  弄清母親的真意已是她回國兩個月後的九月中旬的事了。一天她突然往家打來電話,對丈夫說「這就把離婚手續所需文件寄過去,你簽字蓋章後再寄回來」。父親問到底因為什麼,母親當即回答「因為對你已不懷有任何形式的愛情」。父親問有無雙方靠攏的餘地,母親斷然地說根本沒有餘地。

  此後兩三個月時間父母用電話反復問答、交涉、試探。最終母親寸步不讓,父親最後也只好同意離婚。一來父親由於過去的諸多事情而心虛理虧,無法採取強硬態度,二來他性格上原本就無論對什麼都傾向於適可而止。

  「我覺得自己像因此受到了很大打擊。」她說,「但打擊並不單單來自離婚這一行為本身。那以前我就幾次猜想兩人可能離婚,精神上有所準備,所以如果兩人以極為正常的形式離婚,我恐怕不至於怎麼困惑,也不會深受創傷。明白?」

  我點點頭。

  「那之前我始終站在母親一邊,母親也是信賴我的,我想。不料母親卻連個像樣的解釋也沒有便像同父親聯手似的把我拋棄了。我覺得這點對我的打擊異常沉重,那以後很長時間裡我都不能原諒母親。我給母親寫了很多封信,要求她就一大堆事情明確做出解釋,可母親對此什麼也不肯說,連想見我都沒提過。」

  她見到母親已經是三年以後的事了。有個親戚的葬禮,在那裡兩人總算見了面。她大學畢業靠教電子琴維持生計,母親在一所英語補習學校當老師。

  葬禮結束後母親向她挑明:「以前之所以什麼也沒對你說,是因為不知到底怎麼說好。連我自己都把握不好事情的進展。不過歸根結蒂起因在於那條短褲。」

  「短褲?」她和我同樣愕然反問。她原本想定再不和母親說話,結果好奇心壓過了慍怒。她同母親仍然一身喪服就一起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邊喝冷茶邊聽母親講短褲。

  賣背帶短褲的店位於距漢堡乘電車需一個小時的小鎮上,是母親的妹妹給查到的。

  「德國人都說買背帶短褲那家店最好,做工非常考究,價格也不很高。」妹妹道。

  母親一個人乘上電車,為給丈夫買背帶短褲來到那座小鎮。她在列車單間同一對中年德國夫婦坐在一起,用英語閒聊。她說自己準備去買背帶短褲送禮,那對夫婦問打算去哪裡的店。她告以店名,兩人異口同聲說那家店最好,萬無一失,這使得她越發下定了決心。

  那是初夏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下午。穿過小鎮的河流奏出潺潺的水聲,岸邊的野草隨風搖著綠葉。鋪著鵝卵石的古老街道畫著徐緩的曲線無休止地伸展開去,到處都可見到貓的姿影。她走進第一眼看到的小咖啡館,午餐吃乳酪餅,喝咖啡。街景優美,一派幽靜。

  喝罷咖啡,正在逗貓玩,咖啡館主人過來問她往下去什麼地方。她說是來買背帶短褲的。主人拿來便箋,把那家店的位置畫給她。

  「謝謝。」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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