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旋轉木馬鏖戰記 | 上頁 下頁


  一個人旅行是何等美妙啊,她走在鵝卵石路上感歎道。想來,這是她五十五年人生中最初的單獨旅行。一個人來德國旅遊,這期間她一次也沒感到寂寞、惶怵和無聊。所有的風景都那麼新鮮,所有的人都那麼親切,並且這一個個體驗都在喚醒她體內蟄伏而從未啟用的種種感情。這以前她生活中一向視為珍寶的許許多多——丈夫、女兒、家庭——現已遠在地球的另一側,她完全沒有必要為之操心和煩惱。

  背帶短褲店很快找到了。一家古舊的小店,沒有櫥窗,沒有時髦招牌,但從玻璃窗往裡窺看,只見背帶短褲齊整整地排列著。她推門進到裡邊。

  店內有兩位老人在勞作,兩人一邊小聲交談,一邊量面料尺寸或往本子上記什麼。用布簾隔開的里間看樣子是個滿大的作業間,從中傳出單調的縫紉機聲。

  「有什麼事嗎?太太?」高個子老人起身用德語打招呼。

  「想買條背帶短褲。」她用英語回答。

  「太太穿麼?」老人用有點怪味的英語問。

  「不,不是的,買回去送給在日本的丈夫。」

  「唔,」老人略一沉吟,「那麼說,您先生現在不在這裡囉?」

  「是的,當然是的,在日本嘛。」她回答。

  「既是這樣,這裡邊就產生一個問題。」老人字斟句酌地說,「就是說,我們不賣東西給不存在的客人。」

  「丈夫存在。」她說。

  「那是那是,您先生是存在,當然存在。」老人慌張起來,「英語說不好,別見怪。我要表達的是:您先生如果不在這裡,就不能出售您丈夫穿的背帶短褲。」

  「為什麼?」她腦袋一陣混亂。

  「這是店裡的方針,方針。我們是請親自光臨的客人穿上與體型相符的背帶短褲,略微加以調整,這才能賣出去。一百多年時間裡,我們一直這樣做生意。我們的信譽便是靠這樣的方針建立起來的。」

  「為了在貴店買短褲,我是特意花半天時間從漢堡趕來的。」

  「實在抱歉,太太,」老人果真充滿歉意似的說,「但是不能破例。在這個多變的世界上,再沒有比信譽更難得也更容易崩潰的了。」

  她歎口氣,半天站在門口不動,同時開動腦筋尋找突破口。這時間裡,高個子老人用德語向矮個子老人說明情況。矮個子老人邊聽邊頻頻點頭稱是。兩位老人個頭固然相差不小,但臉形可以說長得一模一樣。

  「噯,這樣做好不好呢?」她提議道,「我去找一個和我丈夫體型完全相同的人領來這裡,讓這個人穿短褲,你們加以調整,賣給我。」

  高個子老人目瞪口呆地盯視她的臉:

  「問題是,太太,問題是違反常規。穿短褲的人不是那個人,是您先生,而我們又知道這點。這可不成。」

  「你們權當不知道就可以了嘛。你們把背帶短褲賣給那個人,我從那個人手裡買過來。這樣你們的方針就不至於沾上污點。是這樣的吧?請好好考慮一下。我想以後我不會第二次來德國,所以如果現在失去買背帶短褲的機會,我就永遠不可能如願以償了。」

  「唔,」老人沉思片刻,再次用德語向矮個子老人說明情況。高個子老人說畢,這回矮個子老人用德語講了一通。然後,高個子老人朝她這邊轉過臉,「明白了,太太,」他說,「我們破例——只能是破例——權當我們根本不知道事情的原委。特意從日本來買我們的背帶短褲的人畢竟為數不多,況且我們德國人也並非就那麼死板。請盡可能找與您先生體型相似的人來。哥哥也是這樣說的。」

  「謝謝,」她說,隨後對那位身為兄長的老人用德語說了「非常感謝」。

  她——向我講這件事的女兒——講到這裡,手交叉在桌面上籲了口氣。我喝掉已涼透的咖啡。雨仍在下個不止,妻還未回來。我全然無法預測事情往下如何展開。

  「那麼,」我想快些聽到結局,便插嘴道,「你母親最後可找到體型酷似你父親的人了?」

  「嗯,」她面無表情,「找到了。母親坐在長椅上打量來往行人,從中挑出一個體型一模一樣、人看上去又盡可能好的人來,不容分說——因那個人完全不懂英語——領到店裡。」

  「看來她相當敢做敢為。」我說。

  「我也鬧不明白,她在日本總的說來是個循規蹈矩的老實人。」她歎息說著,「總之那個人聽店裡的人講完事情的原委,滿口應承下來,說如果合適就當一次模特好了,接著穿上背帶短褲,被店裡的人到處拉來按去。這時間裡,那個人和兩位老人用德語開玩笑,相互笑個不停。大約三十分鐘鼓搗完畢,這時,母親已下定決心同父親離婚了。」

  「叫人摸不著頭腦,」我說,「就是說,那三十分鐘裡莫非發生了什麼?」

  「不,什麼也沒發生。僅僅三個德國人談笑風生罷了。」

  「那你母親為什麼能在三十分鐘時間裡下決心離婚呢?」

  「這點母親自己也糊裡糊塗。母親因此非常非常困惑。母親所知道的,只是在盯視穿背帶短褲的那個人的時間裡,從心眼裡冒水泡一般地湧起一股對父親的忍無可忍的厭惡。對此她束手無策。那個人——給穿背帶短褲的那個人——除去膚色白一點,真的同我父親體型一模一樣,腿形也罷腹形也罷頭髮的稀疏程度也罷。並且那個人穿著新短褲,晃著身子笑得甚是開心。母親看著看著,覺得自己心中一種以前模模糊糊的情感正逐漸變得明晰、變得穩固起來——母親這才明白自己是怎樣無可遏止地憎惡父親。」

  妻買東西回來,開始單獨同她聊天,我仍一個人在反復琢磨那條背帶短褲。三個人吃了飯,隨後又喝了點酒,這時我還在繼續琢磨。

  「那麼,你已不再怨恨你母親嘍?」我趁妻離席之機,這樣問道。

  「是啊,已不怨恨了。親密絕對談不上,但起碼不怨恨了,我想。」她說。

  「自從聽了短褲的事以後?」

  「嗯,是吧,我想是的。聽後我無法繼續怨恨母親了。什麼原因我解釋不好,肯定是因為我倆同是女人。」

  我點點頭:「假如——假設從剛才的話裡把短褲去掉,而僅僅說是一名女性在旅途中獲得了自立,你能原諒你母親拋棄你嗎?」

  「不成!」她當即回答,「事情的關鍵在於短褲。」

  「我也那樣認為。」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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