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三


  我用顫抖的手拉開易拉環,喝了口啤酒。一喝,的確不覺得怎麼冷了。

  「簡單說吧——如果你肯保證不講給任何人的話。」

  「講又有誰能相信呢?」

  「那倒也是。」鼠笑道。

  「肯定沒一個人相信,事情這麼荒唐!」

  鐘打響9點半。

  「讓鐘停住可以麼?」鼠問,「大吵。」

  「當然可以,你的鐘嘛。」

  鼠立起打開掛鐘門,止住鐘擺,將所有的聲音所有的時間從地表消滅。

  「簡單說來,我是吞進羊死的。」鼠說,「等羊完全睡熟以後,我把繩子拴在廚房梁上吊住脖子,沒給那傢伙逃跑的時間。」

  「真的必須那麼做?」

  「真的必須那麼做。因為再晚一點,羊就要徹底控制我。那是最後的機會。」

  鼠再次對搓手心:「本來我想作為原原本本的我自身見你來著,作為有著我自身的記憶和我自身的懦弱的我自身。給你寄去那張暗號般的照片也為的是這個——假如能湊巧把你引到這個地方來,我也就最後得救了。」

  「現在可得救了?」

  「得救了。」鼠靜靜他說。

  「關鍵在於我的懦弱。」鼠說,「一切都是從這裡開始的。這懦弱你保准不能理解。」

  「人都是懦弱的。」

  「就泛論而言。」說著,鼠打了幾個響指,「泛論羅列再多也無濟於事。我現在跟你談的是非常私人性質的。」

  我默然。

  「懦弱這東西要在體內變質腐爛,就像壞疽一樣。早在十五六歲我就感覺到了這點,所以經常焦躁不安。自己體內確實有什麼腐爛而本人又能持續感覺到——這個你明白嗎?」

  我裹著毛毯不做聲。

  「我想你是不明白的。」鼠繼續道,「因為你沒有這一面。總而言之,我就是懦弱。懦弱這玩藝兒跟遺傳病是一碼事。心裡再明白也無法自行醫治,又不可能碰巧消失,只能越來越糟。」

  「對什麼懦弱呢?」

  「一切。道德上的懦弱,意識上的懦弱,以及存在本身的懦弱。」

  我笑了,這回未能笑得自然。「不過能說出這種話的人,可是一點都不懦弱喲!」

  「少來泛論,剛才也說了。當然人人都有懦弱之處,但真正的懦弱和真正的堅強都同樣是少而又少的,你不曉得不斷把人拖入黑暗的懦弱是怎麼一個東西,而它就實實在在存在於這個世上。泛論不可能把一切都概括進去。」

  我沉默不語。

  「所以我才離開故城。我不想把更加狼狽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個人在陌生地方轉悠起來,至少可以不給任何人添麻煩。歸根結底,」說到這裡,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歸根結底,我未能逃出羊的陰影也是由於我的懦弱。我自己是無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時馬上趕來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決心下山也在所難免,我也肯定重返原處。懦弱就是這麼一個東西。」

  「羊要得到你什麼呢?」

  「一切,統統在內。我的身體、我的記憶、我的懦弱、我的矛盾……這些對羊都頂中意不過。那傢伙有很多很多觸手,伸進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樣把我吸幹。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價呢?」

  「我會成為一個與我不相稱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漢。當然羊並沒有向我顯示它的全部形體。我看見的終歸只是極小一部分。儘管這樣……」鼠沉默下來,「儘管這樣,我還是被打翻在地,無可逃避。那無法用語言來訴說,正好比是個吞掉一切的壺,美麗得令人眩暈,邪惡得令人戰慄,身體一旦陷入其中,就整個消失。意識也好價值觀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無影無蹤,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現在宇宙某一點時的動感。」

  「可你拒絕了?」

  「是的。連同我的身體全都埋葬了。還差一項作業,做完就永遠被埋葬掉。」

  「還差一項?」

  「還差一項。往下要請你來做。不過現在不談這個。」

  我們同時喝啤酒。身體逐漸暖和過來。

  「血瘤那東西像鞭子似的吧?」我問,「羊用來駕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東西一旦形成,就別想從羊那裡逃開。」

  「先生要達到的目標是什麼呢?」

  「他瘋了。肯定忍受不住那個壺裡的風光。羊利用他築造了一個強大的權力機構,為此羊才進入他體內。可以說他是個犧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後是要利用你來繼承那個權力機構吧?」

  「是的。」

  「往下將發生什麼呢?」

  「百分之百的無政府觀念王國。所有對立都在那裡融為一體,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幹嗎拒絕?」

  時間已經窒息。雪無聲地落在窒息的時間上面。

  「我喜歡我的懦弱。痛苦和難堪也喜歡。喜歡夏天的光照、風的氣息、蟬的鳴叫,喜歡這些,喜歡得不得了。還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話語,「說不清啊!」

  我尋找詞句,但找不到。兀自裹著毛毯凝視黑暗的深處。

  「看來我們是用同樣的材料製作了截然不同的東西。」鼠說,「你相信世界會變好?」

  「天曉得什麼是好什麼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論王國,你篤定能當那裡的國王。」

  「作為羊殼!」

  「是作為羊殼。」鼠一氣喝幹第3罐啤酒,空罐咣啷一聲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著沒給雪封住。不想在這地方過一冬吧?估計再有四五天就開始積雪,結冰的山路翻越起來可不是鬧著玩的。」

  「你怎麼辦?」

  鼠在黑暗中無不開心地笑道:「我已經沒有什麼以後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見。至於一冬長到什麼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見到你真叫人高興。可以的話,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見……」

  「傑向你問好。」

  「也替我問候他。」

  「她也見了。」

  「如何?」

  「挺精神的。還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麼說還沒結婚?」

  「是啊。」我說,「想要問問你完了還是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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