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六十二


  鼠摸黑快步走去廚房,我一邊聽他從電冰箱取出一打易拉罐啤酒的聲響,一邊時而閉起時而睜開眼睛。房間裡的黑暗和閉眼時的黑暗黑的程度略有不同。

  鼠折回,往茶几放下幾罐啤酒。我摸索著抓起一罐,拉開易拉環,喝進一半。

  「眼睛看不見,像不是啤酒似的。」我說。

  「對不起,不摸黑不妥的。」

  我們默默喝了一會啤酒。

  「那麼……」鼠清清嗓於。我把空了的啤酒罐放回茶几,照樣裹著毛毯靜等對方開講,但沒有下文。黑暗中只聽得鼠為確認啤酒還剩多少而左右搖晃易拉罐的聲響。他一向的毛病。「那麼,」鼠又說一遍,爾後把所剩啤酒一口喝幹,咣啷一聲把易拉罐放回茶几,「首先講一下我為什麼來這裡。可以麼?」

  我沒有回答。

  知道我不想回答之後,鼠繼續道:

  「我父親買這塊地是1953年的事,我5歲的時候。至於為什麼特意來這地方買地,我不大清楚。我想肯定是通過美軍方面的關係壓價很低買下來的。你也見到了,實際上這裡交通極其不便。夏天還好,而一旦積雪,根本派不上用場。佔領軍也好像打算修路做基地什麼的使用來著,但考慮到時間和費用而終歸作罷。當然鎮子也窮,不可能鼓搗什麼道路。因為修路也起不了任何作用。這麼著,這片地就成了沒人理的閑地。」

  「羊博士不是想回這裡的嗎?」

  「羊博士始終住在他記憶裡,那個人哪裡都不想回。」

  「也許。」

  「再來點啤酒。」鼠說。

  我說不要了。由於關了爐子,簡直像要凍徹體內。鼠打開蓋,一個人喝著。

  「父親對這塊地十分中意,自己修了幾條路,房子也維修了。錢我想是花了不少。好在這樣一來,只要有車,至少夏天可以過上像樣的生活了。有了暖氣、沖水廁所、淋浴、電話和備用的自用發電裝置。真不曉得羊博士是怎麼在這裡生活的。」鼠發出不知是打嗝還是歎氣的聲音,「1955年到1963年,每年夏天我們都來這裡。父母、姐姐和我,還有一個做雜活兒的女孩。想來,那是我人生中最為地道的歲月。草場租出去了,一到夏天這裡到處是鎮上的羊,除了羊還是羊。現在也是這樣。所以,我關於夏天的記憶總是同羊連在一起。」

  我不大明白擁有別墅是怎麼一回事,大概一輩子都明白不了。

  「但從60年代後期開始,一家人就基本不來這裡了。一來在離家近些的地方另有了一座別墅,二來姐姐出嫁,我和父母又合不來,加上父親的公司人仰馬翻了一陣子,這個那個的。總之,這地方就這樣再次被丟開不管。我最後一次來大約是1967年。我一個人來的,一個人在這裡住了一個月。」

  鼠像想起什麼似的緘口停了一會。

  「不寂寞?」我試著問。

  「寂寞什麼!可能的話,很想一直在此住下去,卻又不能。因為這是父親的房子。我不願意求父親照顧。」

  「現在也不?」

  「也不。」鼠說,「所以這裡我是不打算來的。但在劄幌海豚賓館大廳裡偶然發現那幅照片時,無論如何都想來看上一眼。總的說來,是由於有些感傷。你有時候不也同樣嗎?」

  我「嗯」一聲,並且想起那被填埋了的海。

  「於是從羊博士口裡聽了一些情況——關於夢中那只背部帶星紋的羊的。這個知道的吧?」

  「知道的。」

  「往下簡單些說好了。」鼠說,「聽說那只羊,我突然很想在這裡過冬,這個心情怎麼都拋舍不掉。至於父親如何如何,那已經怎麼都無所謂了。這樣,我就打點行裝來到了這裡,就好像被什麼誘惑來的似的。」

  「見到那只羊了?」

  「見到了。」鼠說。

  「往下說起來非常痛苦。」鼠說,「那痛苦無論怎麼說我想你都很難理解。」鼠用手指把第二個喝空的易拉罐捏扁。「可能的話,你來提問好麼?大致情況你也是知道的吧?」

  我默然點頭:「提問順序顛三倒四,這也沒有關係?」

  「沒關係。」

  「你已經死了吧?」

  鼠等了驚人之長的時間才回答。或許僅幾秒鐘亦未可知,但對我來說的確長得驚人。口中于得沙拉拉的。

  「是的。」鼠沉靜他說,「我是死了。」

  12.擰鐘發條的鼠

  「在廚房梁上吊死的。」鼠說,「羊男把我埋在車庫旁邊。死並不怎麼痛苦——如果你擔心這一點的話。不過這實際上已怎麼都無所謂了。」

  「什麼時候?」

  「你來的一個星期前。」

  「那時你擰鐘發條了,對吧?」

  鼠笑道:「也真是不可思議,30年人生幹的最後最後一樁事竟是擰鐘發條!要死之人幹嗎給鐘擰什麼發條呢?莫名其妙啊!」

  鼠一住嘴,四周靜悄悄的,只聞鐘的嘀嗒聲。雪將此外所有聲音都吸了進去,就好像宇宙問僅我們兩人存留下來。

  「喂……」

  「算了吧!」鼠打斷我的話,「已經沒喂不喂的了。這你也該明白,是吧?」

  我搖搖頭。我不明白。

  「就算你提前一個星期來,我也還是一死。或許能在明亮些溫暖些的地方見到我,但到頭來是一回事,我同樣必須死掉,無非加重痛苦罷了。而那樣的痛苦我肯定忍受不了。」

  「幹嗎非死不可呢?」

  黑暗中響起手心對搓的聲響。

  「這點我懶得講,因為終歸只能落得個自我辯護。你不認為再沒有比死人自我辯護更俗不可耐的了?」

  「可你不講我不會明白的嘛!」

  「再來點啤酒!」

  「冷啊。」我說。

  「沒那麼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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