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九


  我們就此告別。

  「出來走動別忘了帶鈴喲!」臨走時羊男說。

  我徑直回家,羊男和上次一樣消失在東邊的樹林裡。

  冬意黯然的無聲無息的綠草場把我們分隔開來。

  下午我烤麵包。在鼠房間發現的《麵包烤制法》是一本非常實用的書。封面上寫道「只要認得字你也能很快烤出麵包」,實際上也是如此。我按書上的指點,的確很快烤出了麵包。滿屋子充溢誘人的麵包香,釀出溫馨的氛圍。味道就生手來說也相當不壞。廚房裡麵粉和酵母多的是,即使在這裡過一冬,麵包——至少麵包——也不成問題。大米和意大利式麵條也綽綽有餘。

  傍晚,我吃了麵包、色拉和火腿雞蛋,飯後吃了桃罐頭。

  第二天早上煮飯,用馬哈魚罐頭、裙帶菜和蘑菇做了個西式炒飯。

  午間吃冷凍過的乳酪餅,喝濃奶茶。

  3點,蘸橙味甜酒吃了支「黑塞爾奈茨」冰淇淋。

  晚間,用電烤箱烤了帶骨雞,喝了黑加侖汁。

  我開始再次發胖。

  9日下午看書架上的書時,發現一本舊書最近好像有誰看過。只有那裡一點灰都沒有,書脊套封也竄出一點。

  我從書架上把它抽出,坐在沙發上翻開書頁。書名叫《亞細亞主義溯源》,是戰爭期間刊行的。紙張質量極差,每翻一頁都有一股黴氣味兒。也是因為戰爭關係,內容偏執無聊,每看3頁就幾乎叫人打1個哈欠。然而還是好多地方開了天窗,關於「二·二六事件」竟隻字未提。

  啪啦啪啦漫不經心翻看的時間裡,發現最後面夾有一張白色便條。看了半天看的全是發黃的舊紙,因此這白色便條看上去很像是個奇跡。夾這便條的右邊那頁是卷未資料。上面排列著有名的或無名的亞細亞主義者的姓名、出生年月、原籍。從頭依序看去,大約正中間碰到「先生」的名字,就是把我弄到這裡來的「羊附體」先生。其原籍是北海道××郡十二瀑鎮。

  我把書扣在膝頭,茫然良久。語言在頭腦中成形花了很長時間,就好像有人給我後腦殼以狠狠一擊。

  本該注意到的,本該一開始就注意到的,本該最初聽「先生」是北海道貧農出身時就核對清楚才是。縱使「先生」再巧妙地抹殺過去,也肯定是有某種調查方法的,那個黑西服秘書就必定馬上調查。

  不,不對。

  我搖搖頭。

  他不可能沒做過調查。他不是那種馬虎人。無論多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不會放過任何可能性。正像核查我的反應和行動的所有可能性那樣。

  他一切都已經了如指掌。

  此外無從設想。而他卻故意不厭其煩他說服以至威脅我,把我送到這個地方。這是為什麼?就算要做什麼,他也應當遠比我做得得心應手。即便出於某種緣由必須利用我,也應一開始就把場所告訴我才是道理。

  頭腦的混亂平復後,我開始氣惱起來,覺得一切都那麼離奇古怪陰差陽錯。鼠明白什麼,穿黑西服的那小子也明白什麼,唯獨我一個人莫名其妙地被置於漩渦之中,我的所思所想全部偏離靶心,我的所作所為無不自以為是。當然,或許我的人生一貫都是如此。在這個意義上,我恐怕不能責備任何人。可是至少他們不該這樣利用我。他們所利用所榨取所摧毀的,乃是剩給我的最後、真正最後一滴清露。

  我恨不得拋開一切馬上下山,卻又不能那樣。我已陷得太深,沒辦法一走了之。最簡單的是放聲大哭一場,然而又哭不得。我覺得我該真正大哭的還在後頭。

  我走進廚房,拿來威士忌酒瓶和杯子,喝去5釐米。除了喝威士忌,我再想不出別的事可幹。

  9.照在鏡子裡的,沒照在鏡子裡的

  第10天早上,我決定忘掉一切。應該失去的已然失去。

  早晨正跑步時,下起了第二場雪。濕漉漉粘乎乎的夾雨的雪變成冰片,又變成不透明的雪。同第一場爽快雪不一樣,這回下得很討厭,附在身上不肯落下。跑到半路只好不再跑了,回家燒洗澡水。在等水開的時間裡我一直坐在爐前,但身體暖和不過來。潮乎乎的寒氣無可抗阻地浸入體內。摘下手套手指也回不過彎,耳朵像針刺般痛得像要掉下來。整個身體如質量糟糕的紙粗糙不堪。

  在熱水裡泡了30分鐘,又喝了杯加進白蘭地的紅茶,身體總算恢復常態。不時襲來的發冷感竟持續了兩個小時。這便是山上的冬季。

  黃昏時雪仍在下,草場白茫茫一片。及至夜色籠罩四周,雪終於停了,深沉的靜寂再次壓來。一種無法抗禦的沉寂。我把唱機調到自動反復功能,聽了26遍溫克·克洛斯比的《有雪的聖誕節》。

  雪當然沒有久積不化。如羊男所料,到大地封凍還有一些時間。翌日晴空萬里,久違的太陽慢慢花時間溶化著積雪。草場上的雪於是斑斑駁駁,刺眼地反射著陽光。複折式房頂的雪大塊大塊從斜坡滑下,出聲地掉地摔碎。雪水一滴滴落在窗前。一切都那麼清晰那麼燦爛。每一片橡樹葉的尖端都光閃閃噙著水珠。

  我雙手插進衣袋,站在窗前凝望如此景致。一切都與我無關地拓展開去,一切都在與我無關——與任何人無關——的情況下生生不息。雪下了,又化了。

  我一邊聽雪的融化聲或塌落聲一邊打掃房間。由於下雪的關係,身體徹底遲鈍下來,加之形式上我算是擅自入住別人家裡的,房間還是應該給打掃打掃才是。何況我本來就不討厭做飯和掃除。

  但偌大的房子打掃起來比我想的辛苦得多。跑10公里倒輕鬆些。每個角落都過一遍撣子之後,用大型吸塵器吸塵,木地板蘸水輕擦一遍,又蹲下打蠟。大約打了一半就累得氣喘吁吁。不過由於戒了煙,喘也不覺痛苦,沒有如痰在喉的那種厭惡感。我在廚房喝了杯葡萄汁,平息一下呼吸,爾後一氣把蠟打完。打開所有的百葉窗,房間由於打蠟而顯得煙煙生輝。令人懷念的大地濕潤的氣息和蠟味兒美妙地融和在一起。

  洗完打蠟用的6條抹布晾去外面,我燒水煮意大利麵條:鱈魚子、黃油,又足足澆了白葡萄酒和醬油上去。好久沒有吃這般悠然自得的午餐了。附近樹林傳來大斑啄木鳥的鳴囀。

  意大利面一掃而光,洗盤,繼續打掃房間。刷了浴盆和洗面台,洗了馬桶,擦了家具。因為鼠很精心,髒得不甚厲害,家具用噴霧器一噴就變得乾乾淨淨。之後我把塑料軟管拉去外面,把玻璃窗和百葉窗上的灰塵用水沖掉。整座房子於是變得清清爽爽。返回屋子擦罷玻璃窗內側,掃除即告結束。傍晚前兩個小時聽音樂打發掉了。

  薄暮時分去鼠房間取另一本書時,發覺樓梯口一面大穿衣鏡髒得一塌糊塗,便拿抹布和玻璃清洗劑和噴霧器擦拭,但怎麼擦污漬都去不掉。我不明白鼠為什麼竟任憑這面鏡子髒著不管。我用桶打來溫水,用尼龍刷來刷,刮去鏡面沾的油膩,又用毛巾當抹布擦拭。結果水桶裡的水變得黑乎乎的,鏡子竟髒到這個地步。

  這木框考究的古董式鏡子,一看就知身價不凡,擦完後一道陰翳也沒有。不歪不斜,無傷無疵,從頭到腦端然把人映入其中。我站在鏡前全身上下照了一陣子,井元什麼特殊變化,我還是我,表情仍是平時那不怎麼樣的表情,只不過鏡中圖像異常真切而沒有其特有的呆板。看上去,與其說我在注視映在鏡中的我,倒不如說我是鏡中圖像,而由作為圖像的呆板的我注視真實的我。我將右手抬到臉前用手背擦了下嘴角,而鏡中的我也做出一模一樣的動作。也可能我在重複鏡中我的舉止。時至如今,我已弄不清我是否真正以自己的意志擦拭嘴角了。

  我將「自由意志」這四個字眼輸入腦海,用左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耳朵。鏡中的我也做同一動作,看來他也同樣把「自由意志」一詞輸入腦海。

  我無可奈何地從鏡前離開,他也同樣從鏡前離開。

  第12天下了第3場雪。睜眼醒來,雪已經下了。一場靜得出奇的雪,不硬,也沒有粘糊糊的濕氣。它慢慢從空中翩然降下,不等積存便化掉了,如合目一般無聲無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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