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七


  來到臺地第7天,下了第1場雪。這天從早上開始便異乎尋常地沒有風,天空給沉甸甸的鉛色雲遮得嚴嚴實實。跑步回來淋浴完畢,喝著咖啡聽唱片時雪下了起來。奇形怪狀的硬雪,打在窗玻璃上時「嗑嗑」發出響聲。風也多少吹來,雪片帶著30度斜線快速落在地上。雪片疏落時,斜線看起來像是百貨商店包裝紙上的斜紋;而不久下得緊了,外面便白濛濛一片,山也罷林也罷什麼都隱形不見。那不是東京時而飄灑的適可而止的雪,是真正北國的雪。雪覆蓋萬物,一直凍徹地底。

  如此定睛看雪,眼睛很快就痛了。我放下窗簾,在煤油爐旁看書。唱片轉完自動唱針退回之後,四周悄悄然無一絲聲息,沉寂得令人悚然,就好像所有活物都已死絕。我放下書,無緣無故地把房間逐個轉了一遍。從客廳進廚房,繼而儲藏室、浴室、洗臉間、地下室一一加以巡視,二樓房間也打開看了。誰也沒有。獨有沉寂如油一般沁入房間的每一個角落。不過因房間大小不同而沉寂感多少有所不一樣罷了。

  我孤身一人。有生以來好像還從來不曾如此形單影隻。這兩三天我才那麼強烈地渴望吸煙,煙當然沒有。

  沒有煙,只好不加冰幹喝威士忌。倘若如此度過一冬,很可能落個酒精中毒。好在屋子裡酒的數量還沒有多到足以導致酒精中毒的程度。威士忌3瓶、白蘭地1瓶、易拉罐啤酒12箱,如此而已。想必鼠考慮得和我一樣。

  我的同伴莫非還在不停地喝酒?能夠把公司清理妥當如願以償地回到過去那種小翻譯事務所去嗎?大概沒有問題。沒有我恐怕也會幹得蠻好。不管怎樣,我們已來到這樣一個時期,我們折騰了6年時間又回頭遲守原地。

  近午時分,雪停了。同下時一樣,停得很唐突。厚敦敦的雲層如幹粘土隨處裂開,從中瀉下的陽光成了壯觀的光柱在草場上四下移動。好漂亮的景致!

  出到外面,地上到處散著小砂糖果樣的硬碴碴的雪粒。它們分別縮起身子,像是在抗拒融化,但鐘打3點時,差不多都已化掉。地面濕濕的,傍晚的太陽以柔和的光芒籠罩大地。鳥如獲釋一般放聲歌唱。

  吃完晚飯,我從鼠房間拿來《麵包烤制法》連同康拉德的小說,坐在客廳沙發上看著。看到大約三分之一的地方,碰到鼠代替書簽夾的一張10釐米見方的剪報。日期不清楚,但從顏色看是較新的報紙。所剪內容是本地新聞:探討高齡化社會對策的學術報告會在劄幌一家賓館召開;旭川市附近舉行接力長跑比賽;還有關於中東危機的演講會。裡邊沒有任何能夠引起鼠或我感興趣的東西。背面是報紙廣告。我打個哈欠,合上書,去廚房煮咖啡喝了。

  久未看報,一看報才發覺自己已被世界潮流拋開整整一個星期了。沒有廣播沒有電視沒有報紙沒有雜誌。就在這一瞬時間裡,東京說不定給核導彈夷為平地,瘟疫說不定席捲山下人世,火星人是否佔領澳大利亞亦未可知。縱然如此,我也完全無從知曉。去車庫裡的LAND CRUISER,倒是可以聽車上配的廣播,但我也不是特別想聽。不知道也無所謂的話,那就沒必要特別設法知道。況且我已經有了足夠的頭疼事。

  但有什麼在我腦袋徘徊不去。感覺上就像眼前有什麼通過卻因沉思而沒注意到時一樣。然而視網膜已經烙下了有什麼通過的下意識的記憶……我把咖啡杯塞進洗碗槽,返回客廳,重新拿起剪報細看,我所尋找的東西到底是在背面:

  鼠:乞速聯繫。

  十萬火急!!

  海豚賓館406室

  我把剪報夾回書,身體埋進沙發。

  鼠知道我在找他。疑問在於:他是怎樣發現這則啟事的呢?下山時偶然發現的吧?抑或為尋找什麼一起讀幾周來的報紙時發現的不成?

  儘管知道,卻未同我聯繫(也許他得到這則啟事時我已退房離開了海豚賓館,或者聯繫時電話已經死掉)。

  不,不對。鼠不是不能跟我聯繫,而是不想聯繫。估計鼠已根據我住在海豚賓館這點預料我遲早要來這裡。而他若有意見我,理應在此等待,或至少留個紙條才離開。

  總而言之,鼠是由於某種原因不想同我見面。可是,他並沒有拒絕我。假如他不願意我留在這裡,將我趕走的辦法在他任憑多少都有。因為,這裡是他的家。

  我懷抱這兩個命題,看掛鐘的長針繞鐘盤緩緩轉動一周。轉完一周後我也未能摸到這兩個命題的核心。

  羊男知道什麼,毫無疑問。一眼就發現我來這裡的同一個人不可能不知道差不多在此住了半年的鼠。

  越想越覺得羊男的行為反映出鼠的意志。羊男把我的女友趕下山,弄得我成了孤家寡人。他的出場想必是某種前兆。我身旁的的確確有什麼正在進行。外圍被清除乾淨,即將發生什麼。

  我熄燈上樓,躺在床上看月亮看雪和草場。雲層斷處星星閃爍著冷冷的光。我打開窗,嗅了嗅夜的氣息。隨著樹葉的摩擦聲,有什麼叫聲從遠方傳來。叫聲很奇特,既不像鳥叫又不像獸叫。

  我就是這樣在山上度過了第7天。

  醒來去草場跑步,淋浴,吃早餐。一如往日的早晨。天空跟昨天一樣陰沉沉的,氣溫則略有上升。看光景雪是不會下了。

  我在藍棉布衫和毛衣外面套上登山服,穿上運動鞋穿過草場,從羊男消失的地方走進東邊的樹林,在林裡走來走去。沒有像樣的路,人的足跡也沒有。時有倒在地上的白樺。地面很平,到處有既像乾涸的河道又像昔日戰壕的1米左右寬的溝。溝彎彎曲曲,在樹林裡拐了好幾公里長。有時深,有時淺,溝底積有厚及踝骨的枯葉。沿溝前行,不久走上一條馬背般陡峭的路。路兩旁是坡面徐緩的無水枯穀。椅葉色的圓滾滾的鳥「嚓嚓嚓」穿過路面,消失在斜坡草叢中。滿天星猶如升騰的火焰把紅色鑲嵌在林間處處。

  大約轉了1個小時,徹底轉丟了方向感,哪裡還談得上找羊男!我沿枯穀行走,一直走到聽見水聲。見到河,這回沿河而下。如果我的記憶不錯,當碰上瀑布,而我們走過的那條路就在瀑布附近。

  走了10分鐘,有瀑布聲傳來。溪流被岩石彈得轉來轉去,到處留下冰一般冷的水窪。沒有魚,幾片枯葉在水窪上面款款畫著圓圈。我接連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走下瀑布,爬過光溜溜的斜坡,走上有印象的那條路。

  羊男坐在橋邊看著我,肩上挎一個裝滿燒柴的大帆布袋。

  「那麼瞎轉一氣,會碰上熊的!」他說,「這一帶像有只熊走散了,昨天下午發現行蹤來著。要是怎麼都想轉的話,就像我這樣腰上系個鈴。」

  羊男「鈴鈴」地搖響用安全扣固定在腰間的小鈴。

  「找你呢!」我歎口氣說。

  「知道。」羊男道,「看見你找來著。」

  「那為什麼不招呼我呢?」

  「以為你想自己找來,就沒吭聲。」

  羊男從衣袋掏出煙,美滋滋地吸了一口。我在羊男身邊坐下。

  「住在這兒?」

  「嗯。」羊男說,「不過你誰也不要告訴。因為誰都不知道。」

  「可我的朋友知道吧?」

  沉默。

  「事關重大。」

  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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