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
五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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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弓下腰,三下兩下解開登山鞋的鞋帶。登山鞋沾滿硬泥,如夾餡麵包的表皮。羊男把脫掉的鞋拿在手上,以熟練的手勢「嘣嘣」對敲。厚泥巴倒也爽快地嘩嘩落下。之後,羊男就像要告訴我他對這房子了如指掌似的穿上拖鞋邁起大步,自行在沙發坐下,露出釋然的神情。 羊男把羊皮一直披到頭頂。他敦敦實實的體形同那衣裳正相吻合。四肢部分則是接上去的仿造品。頭罩也是仿造品。其頂端探出兩根環狀角則是真的。頭罩兩側像是用鐵絲連接的兩隻平扁扁的耳朵水平支出。遮住上半邊臉的面罩和手套、襪子統統是黑的。衣裳從脖頸到胯部帶有拉鍊,很容易脫下。 胸前口袋同樣帶拉鍊,袋裡放有香煙火柴。羊男口銜「七星」,用火柴點燃,「忽」地籲了口氣。我把煙灰缸拿去廚房洗完拿回。 「想喝酒啊!」羊男說。我再次去廚房,找出剩有一半的「路易斯」,拿來杯和冰塊。 我們各自往威士忌裡加冰,沒說乾杯,只管喝著。羊男喝第一杯時嘴裡含含糊糊嘀咕著什麼,較之身體,羊男的鼻子要大些,每次呼吸鼻腔都如翅膀左右鼓脹。面罩露出的兩隻眼睛左一眼右一眼不安地打量我周圍的空間。 喝光一杯,羊男看樣子多少安穩下來。他熄掉煙,兩手的手指伸到面罩下面揉眼睛。 「毛進眼睛了。」羊男說。 我不知說什麼合適,默不作聲。 「昨天上午到這裡的吧?」羊男揉著眼睛說,「一直看著的。」羊男往已融化一半的冰塊上咕嘟嘟倒威士忌,也不攪拌便喝了一口。「下午一個女的離開了。」 「你也看見了?」 「不是看見了,是我攆回去的。」 「攆回去的?」 「嗯。我從廚房窗口伸進腦袋,告訴她最好回去。」 「為什麼?」 羊男鬧彆扭似的悶聲不響。「為什麼」這種問法大概不適合於他。但在我轉念考慮換個問法時間裡,他眼睛慢慢閃出異樣的光。 「女的回海豚賓館了。」羊男說。 「她那麼說來著?」 「她什麼也沒說。反正就是回海豚賓館了。」 「何以見得?」 羊男不語,雙手放在膝上,默默盯著茶几上的玻璃杯。 「的確是回海豚賓館了吧?」我問。 「嗯。海豚賓館是一家好賓館。有羊味兒。」羊男說。 我們再度沉默。仔細看去,羊男纏的羊皮髒汙不堪,毛給油漬弄得硬撅撅的。 「她離開時沒留什麼話沒說什麼?」 「沒有。」羊男搖頭道,「女的什麼也沒說,我什麼也沒聽。」 「就是說你叫她回去,她就默默離去囉?」 「是的。女的本來想回去,所以我才說回去好。」 「她是自願來這裡的。」 「不對!」羊男吼道,「女的是想離去,但她自己頭腦亂成一團,所以我把她攆了回去。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立起用右手心「砰」地拍了下茶几。威士忌杯往一旁滑動了5釐米。 羊男以那樣的姿勢站了一會,隨後眼睛的光芒暗淡下來,癱軟似的坐在沙發上。 「是你把女的腦袋搞亂的。」羊男這回沉靜他說,「這是十分不應該的。你什麼也不明白。你只想自己的事。」 「那麼說她是不該來這裡的了?」 「不錯。她是不該來這裡的。你只想自己的事。」 我縮進沙發,舔口威士忌。 「不過,算啦。反正已經結束了。」羊男說。 「結束了?」 「你再也見不到那個女的了。」 「因為我只想自己的事?」 「是的。是因為你只想自己的事。自作自受!」 羊男起身走到窗邊,用一隻手猛地往上推開重重的窗扇,呼吸外面的空氣。力氣甚是了得。 「這麼晴的天要開窗才行。」羊男說。繼而在房間轉了半圈,在書架前站定,抱臂注視書脊。衣裳的屁股部位竟生有短短的禿尾巴。從身後看去,只能看成是真正的羊用後肢站立。 「在找朋友。」我說。 「喔。」羊男顯得興味索然,依然背對著我。 「他應該在這裡住過一段時間,直到一星期前。」 「不曉得。」羊男站在壁爐前,啪啪啦啦翻動板架上的撲克牌。 「也找背部帶星紋的羊。」我說。 「沒見過。」羊男應道。 但羊男顯然知道鼠和羊的某些情況,他的漠不關心表現得太露骨了。回答得也太快,語氣也不自然。 我改變戰術,裝出對對方已毫無興致的樣子打個哈欠,拿起桌上的書翻動。羊男有點惶惶然,折回沙發,默默注視我看書。 「看書有意思?」羊男問。 「嗯。」我簡單回答。 羊男仍在磨磨蹭蹭。我不理他,繼續看書。 「抱歉,剛才太大聲了。」羊男低聲說,「羊那一面和人這一面時常碰撞,就成了這樣子。倒也不是有什麼惡意。再說,你也說了像是怪罪我的話。」 「可以了。」我說。 「你再不能同那女的相見我也覺得不忍,可那不是我的責任。」 「噢。」 我從背囊口袋裡掏出3盒「好運」遞給羊男。羊男有點驚訝。 「謝謝。這煙我還是第一次。可你不要麼?」 「戒了。」我說。 「呃,那好。」羊男認真地點點頭,「的確對身體無益。」 羊男把煙甚是小心地放進胳膊口袋裡,那裡於是隆起個四方形。 「無論如何我都得見到朋友。大老遠跑來為的就是這個。」 羊男點頭。 「羊也同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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