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四


  我爬上二樓,在鼠沒使用的那個小房間裡整理一下床鋪。褥子、床單、毛毯都整齊疊放在樓梯旁邊的櫃裡。

  房間家具同鼠房間裡的一模一樣:床頭櫃、桌、地櫥、檯燈。樣式雖已過時,但都是只考慮功能而把東西做得結實耐用的那個時代的遺物。多餘物一概沒有。

  從枕旁窗口同樣可以望盡草場。雨已完全止息,厚厚的雲層處處現出裂縫。清秀的彎月從裂縫中露出臉,使得草場風景歷歷浮現出來,恍若探照燈照出的深海底。

  我和衣上床,久久望著這若隱若現的風景。拐過那個不吉利的彎處獨自下山的女友圖像與之重合片刻。消失後,這回現出的是羊群和攝此照片的鼠的姿影,但當月亮隱入雲層又露出時,這個也消失了。

  我在台燈光下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6.車庫裡邊發現的,草場正中思考的

  種類從未見過的鳥群裝飾聖誕樹似的撲在門前米儲樹上鳴囀。一切都在晨暉中濕潤潤光閃閃的。

  我用樣式令人很感親切的手動式烘烤爐烤了麵包,往平底鍋抹黃油煎雞蛋,喝了兩杯電冰箱裡的葡萄汁。她不在誠然寂寞,但我覺得能感覺出寂寞也多少是個慰藉。寂寞是一種不壞的心緒,就像小鳥飛走後的那棵寂寂的米櫧樹。

  洗完盤子,在洗臉間把嘴角沾的雞蛋黃洗掉,刷牙足足刷了5分鐘。猶豫良久,還是把鬍子也刮了。洗臉間有簡直像剛買來的刮須膏和「吉列」刮須刀。牙刷牙膏香皂化妝水花露水也一應俱全。架子上齊整整疊放著十多條顏色不一的毛巾。不愧是鼠,如此一絲不苟。鏡子和洗面台也不見一道污痕。

  廁所和浴室也大體相同。瓷片的接縫用舊牙刷和洗滌劑刷磨得白白淨淨。可欽可敬。廁所裡放的香料盒漾出在高級酒吧喝的那種杜松子酒、萊姆果汁般的芳香。

  走出洗臉間,坐在客廳沙發上吸1支晨煙。背囊裡還有3盒「好運」,吸完就沒了。吸罷那3盒,往下只有戒煙。這麼想著又吸了1支。晨光實在令人愜意,沙發同身體極為融合。如此眨眼過去1個小時。掛鐘悠悠然打響9點。

  我似乎可以理解了鼠。理解他何以把家具什物收拾整齊何以把廁所瓷片接縫弄得雪白何以儘管沒可能與人相約卻仍熨襯衫仍刮鬍鬚。在這裡倘若不連續動彈身體,勢必失去對時間的正常感覺。

  我從沙發立起,抱攏雙臂在屋子裡迅速轉了一圈。簡直想不出眼下應幹點什麼。需要清掃的地方鼠已清掃完畢,就連高高的天花板蛛絲灰也已一除為快。

  我決定先在房子周圍散散步再說。天氣好得不得了,空中流溢著幾條宛如毛刷曳出的白雲,鳥鳴此起彼伏。

  房後是一間大車庫。兩扇對開的舊門前落有一個煙頭。「七星」,這回的煙頭已有些時日了,煙紙剝裂,過濾嘴竄出。我想起屋子裡僅有一個煙灰缸,而且是看樣子經久未用的舊煙灰缸。鼠不吸煙。我在手心轉動一會過濾嘴,又扔回原處。

  拉開笨重的門閂,打開車庫門。裡面寬敞得很,從板縫瀉進的陽光在黑土上鮮明地勾勒出幾道平行線。一股汽油味兒和泥土味兒。

  車是豐田「LAND CRUISER」。車身也好車輪也好全無一道泥痕。汽油接近滿箱。我試著用手往鼠常藏鑰匙的地方摸了摸,果然在那裡。插進鑰匙一扭,引擎立即發出快意的聲響,在汽車保養上,鼠總是那麼身手不凡。我失掉引擎,放回鑰匙,仍坐在駕駛席上四下環顧。車裡邊沒什麼像樣的東西,行車地圖、毛巾和半盒巧克力而已。後座是一捆鐵絲和一把大鉗。就鼠的車來說,後座倒出奇的髒了。我打開後座車窗,把座席上的垃圾攏在手心,對著木板牆節孔透進的陽光看了看:既像彈簧墊冒出的填充物,又像羊毛。我從衣袋掏出紙巾包了,揣進衣袋。

  鼠為什麼不用車呢?我無法理解。既然車庫有車,那麼他是走路下山的不成?或者沒有下山呢?兩個都解釋不通。3天前山崖下的路理應還暢通無阻,很難認為鼠拋開自己的房子而在這臺地的什麼地方持續野營。

  我不再思索,關上車庫門,走進草場。從怎麼想都情理不通的情形裡,不可能得出合乎情理的結論。

  隨著太陽的升高,草場開始騰起水蒸氣。透過水蒸氣,可以隱約望見正面的山。到處是草的氣息。

  我踏著濕乎乎的草走到草場中間。恰在正中間扔著報廢的舊輪胎。橡膠已徹底變白開裂。我在上面坐下,環顧四周。我離開的房子看上去仿佛探出海岸的白色石崖。

  一個人在草場正中的輪胎上靜坐起來,不由想起小時參加過的遠程游泳比賽。從這個島遊往另一個島大約正是一半的途中,我時常停下來觀望周圍景致。位於兩點的正中間總使人覺得有些奇妙,人們此刻仍在遠離了的大地繼續日常營生這點也令人不可思議。而最妙不可言的是社會竟然在我抽身離開的情況下照樣正常運轉。

  怔怔坐了15分鐘,我返回房子,坐在客廳沙發上接著看《夏洛克家族事件簿》。

  兩點,羊男來了。

  7.羊男來了

  掛鐘剛剛打完兩點,響起敲門聲。起始兩下,停了兩拍又敲3下。

  認識到這是敲門聲花了好一會時間。我根本沒想到會有人敲這座房子的門。若是鼠,應該直接開門才是——畢竟是鼠的家;若是那個管理員,估計敲過一遍不等回音便闖進門來;若是她——不不,不可能是她,她恐怕從廚房門悄聲進來一個人喝咖啡,不是敲正門的那一類型。

  開門一看,是羊男站在那裡,樣子看上去無論對開了的門還是對開門的我都無甚興趣。他像看什麼罕見之物似的定睛盯視離門兩米遠的立式信箱。羊男個頭比信箱略高一點,也就150釐米左右吧。況且駝背,腿也不直。

  加之我站立的位置同外面地面相差15釐米,所以我簡直像從窗口在俯視。羊男一副蔑視這決定性落差的神氣,兀自偏頭專注地盯視信箱。信箱裡當然什麼也沒有。

  「進奉可以嗎?」羊男仍歪頭問我。聽語氣像是對什麼氣惱。

  「請。」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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