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三


  她在廚房煮咖啡的時間裡,我在寬敞的客廳裡轉了一圈,每個角落都看了一遍。牆壁正中有個地地道道的壁爐。沒有最近用過的痕跡,但已做好用的準備,想用隨時可用。幾片橡樹葉擱在爐口。還有一個大型煤油爐,以便沒有冷到需燒木柴時使用。燃料計顯示裡邊注滿了油。

  壁爐旁邊是帶有玻璃門的固定式書櫥,滿滿排列著多得驚人的舊書。我拿出幾本啪啪啦啦翻了翻,哪本都是戰前出的,基本無甚價值。地理、科學、歷史、思想、政治方面的書占了大部分,除了用來研究40年前一般知識分子的基本教養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場。戰後刊行的書固然也有,但就價值而言可謂大同小異。唯有《普魯塔克英雄傳》和《希臘戲劇選》及其他幾本小說兔遭風化而存活下來。在漫長的冬季裡即使這樣的東西也可能用處不小。不管怎樣,我還是第一次目睹無價值的書籍如此濟濟一堂。

  書架旁邊有同樣固定的博古架。上面擺著一套60年代中期流行的小書架形擴音器、增音器和電唱機。大約200張唱片哪一張都傷痕累累,但至少並非毫無價值。音樂沒有思想那麼容易風化。我按下真空管增音器的電源開關,隨手揀一張唱片放上唱針。奈特·金·科爾在唱《國境以南》。房間空氣似乎倒回了60年代。

  牆壁對面等距排列著4面高180釐米左右的上下扇窗。從窗口可以看見草場上灰漾漾的雨。雨下大了,山脈在遠處變得朦朦朧朧。

  房間鋪的是木地板,中間鋪一塊6張草席大小的地毯,上面是一套接待客人用的沙發茶几和落地燈,堅不可摧的餐桌餐椅被擠在一個角落,落滿白灰。

  房間裡確實算得上空空如也。

  牆壁有一扇不顯眼的門,打開門,是個6張草席大小的儲藏室。裡面逼厭地堆著多餘的家具、地毯、餐具、整套高爾夫用品、裝飾品、吉他、褥墊、大衣、登山鞋、舊雜誌等物。連初中應試參考書和無線電操縱的飛機模型都有。其大部分都是50年代中期到60年代中期的產物。

  這座建築物裡,時間以奇妙的方式流逝著,一如客廳裡的舊式掛鐘。人們心血來潮地前來把砣管擰上去。只要舵管上去,時間便「嗑嗑」流移。當人們離去舵管下來以後,時間便駐步不動,由這靜止的時間塊體在地板上堆積黯然失色的生活層。

  我拿幾冊舊電影雜誌返回客廳打開。凹版相片介紹的是《阿拉莫》。介紹說這是約翰·溫執導的第一部影片,約翰。福特也全面聲援。約翰·溫說要拍攝一部留在美國人心中的傑作,但那頂海狸帽子戴在約翰·溫頭上簡直不倫不類。

  她端著咖啡出來,我們面對面喝著。雨點斷斷續續敲打窗扇。時間一點點增加重量,摻和著冷清清的幽暗浸滿房間。電燈黃色的光猶如花粉在空中飄移。

  「累了?」她問。

  「有可能。」我悵悵地望著外面的雨景說,「一直找個不停,一下子停下來的關係。一定是還不適應。加上辛辛苦苦趕到照片上的地方,卻鼠也沒有羊也沒有。」

  「睡吧。你睡時我準備飯。」

  她從二樓拿來毛毯,蓋在我身上。又打開煤油爐,把煙夾在我唇間點上火。

  「提起精神,保准順利的。」

  「謝謝。」我說。

  隨後她消失在廚房裡。

  剩下一個人,身體好像突然重了。我吸了兩口把煙碾滅,毛毯拉到脖子閉起眼睛,不出幾秒便睡了過去。

  5.她離山而去,以及洶湧的饑餓感

  鐘打6點時,我在沙發上醒來。燈熄了,房間籠罩在濃重的暮色中。麻木感從體內一直麻到指尖。藍墨水般的暮色仿佛透過皮膚深深沁入體內。

  雨大概早已停了,隔窗傳來夜鳥的叫聲。唯獨煤油爐火苗在房間白色的牆壁上勾勒出長得出奇的淡影。我從沙發起身,打開落地燈,進廚房喝了兩杯冷水。煤氣灶上放著裝有奶油燉菜的鍋。鍋還微微有些余溫。煙灰缸裡立著女友吸剩的兩個薄荷煙頭,兩個像是一起碾死的。

  我本能地感到她已經離開了這座房子。她已經不在這裡。

  我兩手拄在烹調臺上試著清理思緒。

  她已經不在這裡,這是確切無疑的。不是出於分析推理,是實際上不在。屋子裡空蕩蕩的空氣告訴了我這點。在妻子離開公寓到遇見她之前的兩個月時間裡,我算是領教夠了這樣的空氣。

  出於慎重,我上二樓查看了3個房間,立櫃門也打開看了。沒有她的身影。她的挎包和羽絨夾克也不見了,門口的登山鞋亦無蹤影。她的的確確走掉了。逐個找了找她有可能留言的地方,留言條也沒有。從時間上看,恐怕已經到了山下。

  我一下子很難理解她下山這一事實。剛剛爬起,腦袋還運轉不靈。即使運轉得靈,對自己周圍發生的種種事情一一做出像樣的解釋也是遠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的。說到底,對事物的發展只能聽之任之。

  我坐在客廳沙發上發呆。這時突然發覺肚子餓得不行,一股異乎尋常的饑餓感。

  我從廚房走下樓梯,進入貯藏食品的地下室,拿起一瓶適中的紅葡萄酒拔下軟塞嘗了嘗。雖有些過涼,但味道純正。折回廚房,在烹調台切開麵包,順便削個蘋果。給燉菜加熱的時間裡我喝了3杯葡萄酒。

  菜熱以後,我把葡萄酒和燉菜擺在客廳餐桌上,邊吃晚飯邊聽帕爾西·費易斯交響樂團的《帕菲迪亞》。飯後喝深底鍋裡剩下的咖啡,拿來壁爐上發現的撲克玩單人遊戲。這遊戲十九世紀由英國發明以來一時廣為流行,但由於過於複雜,不知不覺便銷聲匿跡了。據某位數學家計算,成功概率大概為二十五萬分之一。我玩了3回,當然沒有得手。收拾完撲克和餐具,繼續喝瓶裡大約剩下三分之一的葡萄酒。

  窗外已降下夜幕。我關上百葉窗,躺在長沙發上繼續聽了幾張「哢哢」作響的舊唱片。

  鼠會回來嗎?

  大概會回來。這裡已儲存好他過一冬用的食品和燃料。

  但終歸只是大概。鼠也可能對一切都厭煩起來而返回「故城」,或者決定跟哪個女孩在山下生活亦未可知。這並非完全不可能的事。

  果真如此,我將陷入被動境地。一個月期限鼠沒找到羊沒找到。這樣一來,那個穿黑西服的小子勢必把我拖進他的所謂「諸神黃昏」之中。縱令明知拖進對我也毫無意義可言,他也肯定照拖不誤。他就是那種貨色。

  講定的時間即將整整過去一半。10月的第二周,是城市看上去最成其為城市的時節。若什麼事也沒有,我現在想必應在某個酒吧間邊吃煎雞蛋捲什麼的邊喝威士忌。美好時節的美好時刻,秋雨洗過的暮色,「喳喳」有聲的冰塊和結結實實的獨板櫃檯面,如平穩的河水般流動的時間。

  如此呆想的時間裡,開始覺得這個世界只有我自己,而我正在一間酒吧裡舒舒服服喝威士忌,並且越想越覺得那個我才像現實的我。不知什麼地方錯了位,真正的我已不是現實的我了。

  我搖搖頭,把幻想趕跑。

  外面,夜鳥低聲叫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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