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五十


  「沒有,什麼都沒有。因為什麼都沒有,也就沒有遊客。所以鎮子一天比一天衰落。直到60年代後期還作為寒冷地帶農業的樣板鎮熱鬧過,但糧食過剩後,就再也沒人對在電冰箱裡搞農業感興趣了。噢,這倒也是理所當然。」

  「木材廠怎麼樣?」

  「人手不夠,搬到方便些的地方去了。眼下鎮上仍有幾家小廠,都不成樣子,山上砍下的木料都路過鎮子直接去了名寄或旭川。所以,只有道路像模像樣,鎮子卻荒涼下去。安上大大的釘齒輪胎的重型卡車一般雪路都不在乎。」

  我下意識地叼起1支煙,又怕汽油味兒,遂裝回煙盒。衣袋裡剩有檸檬糖,我決定含糖。檸檬味兒和汽油味兒在口中混在一起。

  「羊打架的?」女友問。

  「經常打架。」管理員說,「大凡群體行動的動物都是這樣,羊社會也有具體座次,每只都有。一個圈裡有50只,羊就從1號排到50號。它們全都清楚自己的序號。」

  「真夠可以的!」女友道。

  「這樣對我來說也容易管理,只要抓住最厲害的頭羊,其他的只管默默跟在後面。」

  「既然座次已經排定,那麼特意打架又是為什麼呢?」

  「某只羊受傷體力下降,座次就不穩定起來。下面的羊就挑戰想要升級,結果三四天折騰來折騰去。」

  「可憐!」

  「也是輪流坐莊。被一腳踢開的,年輕力壯時也是靠踢開別的羊上來的。一旦落到刀口下,第1也好第50也好統統沒有了,都和和氣氣成了烤羊肉。」

  她「唔」了一聲。

  「不過最可憐的,不管怎麼說都是頭羊。曉得羊的兩性關係嗎?」

  不知道,我們說。

  「養羊最關鍵的就是交配管理。所以要公母分開,公是公,母是母。母羊圈裡只放進1只公羊,一般都是最強壯的頭號公羊。就是說,把最佳的種傳下來。一個來月事完之後,種羊又返回原來全是公羊的圈裡,但那期間羊圈裡已形成新的順序。種羊由於交配體重減輕一半,打架也根本打不贏。然而其他羊卻合夥一起找它廝打。夠可憐的!」

  「羊怎麼打架呢?」

  「腦袋和腦袋對撞。羊的額頭鐵一樣硬,裡邊是空的。」

  她默然思考什麼。大概是在想像羊頭頂頭爭鬥的情景。

  行駛了30分鐘,柏油路面突然消失,路面也窄了一半。兩旁黑沉沉的原生林如驚濤駭浪一齊朝車湧來。氣溫降了幾度。

  路糟糕透頂,車身如地震儀一樣上下搖擺。腳前塑料筒裡的汽油開始發出不吉祥的聲音,竟如腦漿在頭蓋骨裡四濺開來,一聽都令人頭痛。

  這樣的路大約持續了20至30分鐘,連錶針都看不確切。這時間裡誰也沒再開口。我牢牢抓住車座靠背上的皮帶,她緊緊抓住我的右臂。管理員精力集中在方向盤上。

  「左!」過一會兒管理員吐出一字。

  我不解其意識把視線投向路的左側,黑沉沉滑溜溜的原生林壁如從地表削掉一般蕩然無存,大地陷入虛無之中:巨大的峽谷!光景自是壯觀,但沒有一絲暖意。如切如削的懸崖峭壁將所有生命體抖落一空,卻仍不盡興,又把不吉利的氣息吐向四周。

  沿峽谷伸展的路的前方,出現一座異乎尋常的光禿禿的圓錐形山,端頭扭曲,簡直像被一股巨力擰歪的。

  管理員緊握搖搖晃晃的方向盤,朝那座山揚揚下巴說:

  「要轉到那後面去。」

  從穀底吹來的滯重的風由下而上撫起右面斜坡茂密的綠草。細沙打在車窗玻璃上「啪啪」作響。

  經過幾個急拐彎,隨著車向圓錐體上端接近,右側斜坡變成陡峭的石山,不久又變成垂直的石壁。我們那樣子就好像勉強匍匐在巨幅石壁開鑿出來的狹窄的突起物上。

  天氣急轉直下。摻雜些許綠色的淡灰就像厭倦了這種不穩定的微妙色調而變為暗幽幽的灰色,其間又湧入煤炭般的不均勻的黑。周圍山巒也隨之暗影沉沉。

  風在研缽形部位打著漩渦,發出卷起舌頭吐氣般討厭的聲響。我用手背抹去額上的汗。毛衣裡也冷汗直流。

  管理員緊閉嘴唇,向右又向左不斷拐著大彎,並且以仿佛要聽取什麼的神情往前探著身子,一點點減緩車速,在路面約略寬些的地方踩下腳閘。引擎停下來後,我們被拋棄在凍僵般的沉寂中,唯獨風聲在大地彷徨。

  管理員雙手搭在方向盤,久久沉默不語。之後從吉普車下來,用工作鞋底「囊囊」磕響地面。我也下車立在他身旁,望著路面。

  「到底不行啊!」管理員說,「雨比我想的厲害得多。」

  我覺得路並沒有那麼濕,相對說來,倒像又於又硬。

  「裡邊濕,」他解釋道,「所以人們才受騙上當。這地方很有點特別。」

  「特別?」

  他沒有回答,從上衣袋掏出煙,擦燃火柴。」反正先走走看吧。」

  我們往下一個拐彎處走去,走了200多米。令人不快的寒氣就像纏在身上似的。我把防風運動服的領口豎起,拉鍊一直拉到下巴,還是無濟於事。

  管理員在拐彎處停住,嘴角叼煙,靜靜盯視右側的懸崖。懸崖正中有水湧出,向下淌成一條小溪,慢慢穿過路面。水含有粘土,很渾,呈淡茶色。用手指摸了摸懸崖濕漉漉的地方,表層撲簌簌崩落下來。岩體比眼看要酥脆得多。

  「這個彎最叫人討厭。」管理員說,「地面也脆,但不止這個,總好像凶多吉少,連羊到這裡都犯怵。」他咳嗽好一陣子,煙扔在地上。「對不起,我不想冒險。」

  我默默點頭。

  「走路可以吧?」

  「走沒有問題。主要是怕震動。」管理員再次用鞋底猛磕地面。稍隔一點時間差,傳來鈍鈍的回聲。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呃,走是不要緊的。」

  我們回頭往吉普車走去。

  「離這兒還有4公里。」管理員邊和我並肩走邊說,「領女的走一個半小時就到了。一條路,坡也不怎麼陡。不能送到最後,抱歉。」

  「可以的。謝謝你了。」

  「一直在上邊?」

  「難說。或許明天就回來,也可能一個星期,就看情況了。」

  他又叼起1支煙,這回沒等點火就咳嗆了。「當心些好。看這情形,今年雪來得早。雪一厚起來,可就休想從這裡出去了。」

  「當心就是。」我說。

  「門前有個信箱,鑰匙夾在箱底。要是沒人,可以住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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