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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3.十二瀑鎮的夜晚

  由於給了錢,同管理員的交涉真可謂一帆風順。說好第二天早上8點他來旅館接我們,把我們送去山上的牧場。

  「也罷,給羊消毒下午開始也來得及的。」管理員說。委實乾脆而又現實。「但有一點叫人不放心,」他說,「昨天下雨把地面弄軟了,有塊地方很可能車過不去。那時可就得勞駕走路了,怪不得我的。」

  「沒關係。」我說。

  回來走在山路上,我終於想起鼠的父親在北海道擁有一處別墅。鼠過去幾次向我提起。山上,寬廣的草場,陳舊的兩層樓。我總是事後很久才想起關鍵事情。原本一開始接到他信時就該想起才是。只要一開始想起來,查找辦法任憑多少都有。

  我很有些自我厭惡,沿著一刻比一刻昏黃的山路有氣無力走回鎮子。一個半小時只碰到三輛汽車。兩輛裝木材的大卡車,一輛小拖拉機。三輛都是下山去的,誰也沒打招呼問我搭不搭車。當然這對我倒也求之不得。

  趕回賓館已7點多了,四下一片漆黑。身上一直冷到體內。小牧羊狗從狗窩探出腦袋,朝我「咕咕」抽響鼻子。女友在藍粗布衣服外面套一件我的圓領毛衣,在靠近門口的電子遊戲機室裡如醉如癡地打遊戲機。遊戲機室看樣子是用舊接待室改造的,剩有滿夠氣派的壁爐,且是燒木柴的地地道道的壁爐。裡邊有4台電子遊戲機和兩架克郎球台。球臺是西班牙製造的,便宜貨,又舊,幾乎沒辦法玩。

  我求旅館準備飯,然後三兩下洗個澡。擦身體時量了好久沒量的體重:60公斤,和10年前一樣。側腹的贅肉也在這一周時間裡徹底淘汰。

  回到房間,飯已做好。我一邊夾火鍋裡的東西喝啤酒,一邊講綿羊飼養場和那個自衛隊員出身的管理員。女友為沒看到那只羊感到遺憾。

  「不過這回好像總算摸到了球門跟前。」

  「但願。」我說。

  我倆看罷電視裡希區柯克的電影,鑽進被窩熄燈。樓下鐘打響11點。

  「明天得早起啊。」我說。

  沒有回聲。她已經打起規則的鼾聲。我調好旅行鬧鐘,在月光下吸上1支煙。除了河的流水聲不聞任何聲籟,仿佛整個鎮子都睡了過去。

  奔波了一天,身體筋疲力盡,而意識卻很亢奮,怎麼也睡不著。刺耳的雜音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在寂靜的黑暗中屏息不動,鎮上的風景開始在我周圍溶化。房屋老朽不堪,路軌生銹生得面目全非,農田雜草葳蕤——鎮子就這樣結束百年短暫的歷史,沉沒於大地之中。時間如倒轉的膠捲向後退去。蝦夷鹿、熊、狼在大地出沒,一大群蝗蟲黑壓壓遮天蔽日,漫無邊際的山白竹在秋風中此起彼伏,蓊鬱的針葉林不見一線陽光。

  人的一切活動如此蕩然無存之後,羊們——唯獨羊們——剩留下來。它們在黑暗中亮亮地閃爍著眸子,定定地注視著我。它們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想,只是盯住我不動。羊有幾萬隻之多。「嗑吃嗑吃」單調的齒音覆蓋了整個地表。

  隨著掛鐘打響12點,羊們消失了。

  我睡了過去。

  4.不吉祥的拐彎處

  一個陰沉沉冷颼颼的早晨。我很同情這種天氣在涼冰冰的清毒液裡被迫遊動的羊們。也許它們並不把寒冷當一回事——應該不當回事的。

  北海道短暫的秋天已接近尾聲。厚厚的灰色雲層預示著雪的降臨。我是從9月的東京飛到10月的北海道的,覺得幾乎沒有領略到1978年的秋天。僅有秋天的開始和秋天的尾聲,沒有秋天的正中。

  6點我睜眼醒來。洗罷臉,飯好之前一直獨坐在簷廊裡看著河流。水位比昨天回落一點,渾濁也已全部消失。河對岸是一片舒展的水田。一眼望去,結粒的稻穗在不規則的晨風中勾勒出奇妙的波紋。一輛拖拉機駛過混凝土橋往山上開去。拖拉機「突突突」的引擎聲久久地低低地隨風傳來。3只烏鴉從葉子變紅的白樺林中間飛出,在河流上空畫出一個圓圈後落在欄杆上。落在欄杆的烏鴉們看起來儼然上演現代劇的劇場裡的旁觀者。這一角色也當膩了,它們便一隻接一隻飛離欄杆,往河流上游飛去。

  8點整,綿羊管理員的舊吉普車停在旅館門前。吉普是箱形帶篷的。大概是處理品,引擎蓋一側淡淡留有自衛隊所轄部隊的名稱。

  「奇怪呀,」管理員一見到我就說,「為慎重起見,昨天給山上打了電話去,卻根本不通。」

  我和她坐進後排座。車內微微有股汽油味兒。「最後一次打電話是什麼時候?」我問。

  「什麼時候呢?上個月!上個月20號前後。那以後再沒聯繫過。一般是對方有事打過來,如告訴購物清單什麼的。」

  「鈴也沒響?」

  「啊,什麼聲音也沒有。說不定哪裡線斷了。下起大雪來,斷線情況也不是沒有。」

  「可並沒下雪。」

  管理員臉朝車篷,「咯嘣咯嘣」轉動脖子。」反正去看看吧,去了就知道了。」

  我默默點頭。汽油味弄得我腦袋昏昏沉沉。

  車駛過混凝土橋,沿昨天路線往山上開去。通過綿羊牧場時,3個人看了看兩根立柱問的招牌。飼養場一片沉寂。羊們大概以那藍色的眼睛凝視各自沉默的空間。

  「消毒下午開始?」

  「噢,是吧。不過也不用那麼著急,下雪前完成就行。」

  「雪什麼時候開始下呢?」

  「下星期下也不奇怪。」說罷,管理員一隻手仍搭在方向盤上臉朝下咳嗽一陣子。「積雪要在進入11月以後。知道這一帶的冬天麼?」

  「不知道。」我回答。

  「一旦開始積雪,就決堤似的積個沒完。那一來就什麼也幹不成了,只能在家裡縮起脖子不動。原本就不是人住的地方。」

  「可你不是一直住著嗎?」

  「喜歡羊。羊是脾氣好的動物,對人的模樣也記得清楚。怎麼說呢,照料起羊來,一年時間一晃兒就沒有了,不過一年年團團轉過去罷了。秋天配種,熬過一冬,春天生羔,夏天放牧。羊羔長大,秋天又是配種,就這麼反反復複。羊每年換一茬,只有我上歲數。上了歲數,就尤其懶得離開鎮子了。」

  「冬天羊幹什麼呢?」女友問。

  管理員似乎這才注意到她,雙手握著方向盤一閃轉過頭,一眨不眨看她的臉。好在是筆直的柏油馬路,對面又無車來,但我還是淌出冷汗。

  「冬天羊一直呆在牧舍裡不動。」管理員總算把臉轉向前方說道。

  「還是挺無聊的吧?」

  「你會覺得自己的人生無聊?」

  「不清楚啊。」

  「羊的情況也差不多。」管理員說,「壓根就沒想那個,想也想不清楚。吃乾草,小便,打打架,想想肚裡的羔——一冬就這麼過去了。」

  山坡一點點陡了起來,道路也隨之畫出S形彎。田園風光漸漸消失,絕壁般挺立的黑魆魆的原生林開始佔據路旁。原生林時而斷開,可以望見平野。

  「積起雪來,這一帶就根本別想跑車了。」管理員說,「當然也沒有跑車的必要。」

  「沒有滑雪場和登山路什麼的?」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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