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八


  夕陽染紅右側的羊,而將藍幽幽的暗影投在左側羊們的身上。

  一進牧舍,200只羊一齊朝我轉過腦袋,約有一半站著,另一半趴在鋪著枯草的地上。它們的眼睛藍得近乎不自然,儼然臉兩端裝滿水的小井。光從正面照去,竟如假目一般晶亮晶亮。它們目不轉睛凝視我,哪個都紋絲不動。有幾隻「嗑吃嗑吃」不停地咀嚼嘴裡的枯草,此外不聞任何聲響。另有幾隻腦袋探出柵欄喝水,見我進來,便不再喝了,就那樣抬頭望著我。它們簡直像在集體思考什麼。其思考由於我在門口站定而一時中斷。一切都停頓下來,每一隻都不做判斷。我移步後,它們的思考作業亦隨之開啟,開始在分成8個的柵欄裡開動。大多是母羊的圈裡母羊們聚在種羊周圍,光是公羊的圈裡公羊們一邊後退一邊各自擺好架勢。僅有幾隻好奇心強的並不移動,兀自盯視我的行動。

  羊們臉的兩側水平支起的細長的黑耳朵系著一塊塑料牌。有的系藍色的,有的系黃色的,有的系紅色的。背部也系有大大的彩色標誌帶。

  為了不驚動羊們,我躡手躡腳慢慢邁步,盡可能裝出對羊不感興趣的樣子接近柵欄,悄然伸手摸一隻小公羊。羊只是陡然哆嗦一下,並未跑開。其他羊滿腹狐疑地往這邊定定看著。小公羊恰好一隻從整個群體悄悄伸出的稚嫩的觸角,緊張地注視我,身體僵挺挺的。

  薩沃庫這種羊總好像有一種奇妙氣氛。除毛是白的,其餘什麼都黑黑的。一雙大耳朵如蛾翅一般橫向支出,幽暗中閃光的藍眼睛和挺拔的長鼻樑漾出無可言喻的異國風情,它們對我這一存在既非拒絕亦非接受,只是作為突如其來的情景打量不已。有幾隻淋漓酣暢地「嘩嘩」小便,小便順地板流進U形溝,流過我的腳下。太陽即將墜入山後。淡藍的暮色如同水稀釋的墨水罩住山坡。

  離開牧舍時,我再次撫摸波達·克力狗的腦袋。然後做了個深呼吸,繞到牧舍後面,走過小河上的木橋,朝管理人住處踱去。管理人住的是座規規矩矩的小平房,旁邊連著一座放牧草和農具等物的大大的倉房,倉房比住人的房子大得多。

  管理人正在倉房山牆旁一條寬1米深1米的水泥渠旁堆積裝有消毒藥的塑料袋。他從遠處瞥一眼正往前接近的我,旋即漠不關心似的繼續幹活。我走到渠邊,他這才停住手,用脖子上纏的毛巾擦臉上的汗。

  「明天羊要全部消毒。」說著,從工作服口袋掏出一支擠壓得不成樣子的香煙,用手指拉直後點燃,「把消毒液倒進這裡,讓羊一隻接一隻遊過去。不然,關一冬天渾身都是蟲子。」

  「一個人幹?」

  「何至於。來兩個幫忙的,加上我和狗。狗最能幹,羊也信任它。不被羊信任,也當不了牧羊狗的。」

  對方比我矮5至6釐米,但身材魁梧。年紀四十五六,又短又硬的頭髮宛如發刷直直豎起。他把工作手套像要扯掉皮膚似的從手指上拉下,在胸上「啪啪」拍打兩下塞進帶補釘的褲袋裡。看上去,與其說是綿羊飼養員,莫如說更像個下級軍官。

  「對了,是想問什麼吧?」

  「是的。」

  「問好了!」

  「這個工作幹很長時間了吧?」

  「10年。」對方說,「說長就長,說不長就不長。不過關於羊可是無所不知。以前在自衛隊來著。」

  他把手中纏在脖子上仰首望天。

  「冬天也一直在這裡?」

  「算是吧,」他說,「就算是的。」他清了清嗓子,「沒地方可去,再說冬天也有不少雜活兒。這一帶積雪差不多兩米深,離開不管,屋頂塌下來羊就全成肉餅了。要餵料,又要清掃牧舍,這樣那樣的事。」

  「一到夏天,就趕一半羊到山上去,是吧?」

  「不錯。」

  「趕羊不好走吧?」

  「簡單得很!很早以前的人就一直那樣幹過來的。牧羊人在牧場安頓下來不過是近來的事。那以前一年到頭領著羊四處走動。16世紀西班牙全國到處佈滿只有牧羊人才能走的路,連國王都不得進去。」對方往地上吐了口痰,用工作鞋底碾開。「總之只要不受到驚嚇,羊是很老實的動物,只是不聲不響地跟在狗屁股後面。」

  我從衣袋摸出鼠寄的照片,遞給對方:「這就是山上的牧場吧?」

  「對。」他說,「沒錯兒,羊也是我們的。」

  「你看這個怎麼樣?」我用圓珠筆尖點著背部帶星紋的那只敦敦實實的羊問。

  對方瞪視一會照片:「不對頭,這不是我們的羊。可是奇怪呀,不可能有這樣的混進來。四周用鐵絲網圍著,每天早晚我都一隻只清點一遍,再說有莫名其妙的進來,狗會發覺的,羊也會騷動。何況,有生以來我還沒見過這個種類的羊。」

  「今年5月趕羊上山到回來期間,沒發生什麼怪事?」

  「什麼也沒發生。」對方說,「平安無事。」

  「夏天就你一個人在山上吧?」

  「不是我一個。鎮上的職員隔兩無就來一次,當官的有時也來視察。每週有一天我下山到鎮裡去,羊由另了個人替我照看。因為必須補充食品和雜貨一類的東西。」

  「那麼說,你並不是一個人一直悶在山上不動了?」

  「那自然。只要不下雪,開吉普車用不上一個半小時就到牧場,和散步差不多。當然,一旦下雪,車開不了,那可真叫貓冬了。」

  「現在山上一個人也沒有吧?」

  「除了別墅主人。」

  「別墅主人?聽說別墅一直沒有使用……」

  管理人把煙扔在地上,抬腳踩死。「過去一直沒有使用,現在有人使用。想用隨時都可以用。房屋維修我向來很盡心。電也好煤氣也好電話也好馬上可以使用,窗戶玻璃都一塊也沒打破。」

  「鎮公所的人說那裡一個人也沒有。」

  「那口些傢伙不知道的多著哩!我個人——與鎮上的工作無關——一直受雇于別墅主人。多餘的事跟誰也不講。人家不讓我講。」

  他從工作服口袋掏煙,煙盒空了。我把吸剩半盒的「百靈鳥」附一張萬元鈔票遞過去。他注視片刻,接過抽一支叼在嘴上,剩下的揣進胸袋。「不好意思!」

  「別墅主人什麼時候來的呢?」

  「春天。雪還沒開始化——三月份吧。怕是有5年沒來了,不曉得幹嗎到現在才來。不過,那是人家的自由,用不著我多嘴多舌。既然叫我別講給任何人,想必自有情由。反正那以來就一直在山上。食物煤油等等由我悄悄買好,用吉普一點點送上去。有那麼多儲備,再用一年都用不完。」

  「那個人年紀和我差不多,沒留鬍子吧?」

  「嗯,」管理員說,「正是。」

  「得得!」照片都不必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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