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六


  我在候車室沒有生火的爐前坐下,在等下班車時間裡向她扼要介紹十二瀑鎮的歷史。由於年號複雜,我以《十二瀑鎮的歷史》卷未資料為基礎,在手冊空白頁列了個簡單的年表。手冊左邊寫十二瀑鎮的歷史,右邊寫日本史上的主要事件——滿不錯的歷史年表。

  例如,1905年(明治三十八年)旅順開城,阿伊努人之子戰死。據我的記憶,這也是羊博士出生那年。歷史在某處有些微聯繫。

  「這麼看來,日本人好像是在戰爭夾縫中活過來的。」她對比看著左右年表說道。

  「有點兒。」我說。

  「為什麼那樣呢?」

  「比較複雜,一兩句說不清。」

  「唔——」

  跟大多數候車室一樣,候車室裡空空蕩蕩冷冷清清。長椅難坐得很,煙灰缸滿滿擠著吸足水的煙頭,空氣悶乎乎的。牆上貼著幾張觀光景點的廣告畫和通緝犯名單。除去我倆,只有一個身穿駝色毛衣的老人,一個領著四五歲男孩的母親。老人絲毫不改變一度擺好的姿勢,專心看一本小說雜誌。翻書頁時簡直像在揭橡皮膏,翻罷這頁到翻下一頁竟花15分鐘。那對母子看上去頗像處於倦怠期的夫妻。

  「歸根結底,大家都窮,以為弄得好可以從貧窮中掙扎出來。」我說。

  「像十二瀑鎮人那樣?」

  「是的。所以大家才拼死拼活地耕田。可是差不多所有拓荒者都是在貧窮中死去的。」

  「為什麼?」

  「土地的關係。北海道是冷土地,幾年必遭一次霜害。莊稼收不上來,自己吃的都沒有。沒有收入,煤油買不起,來年種苗也買不起。這樣,只有以土地為擔保從高利貸那裡借錢。但這裡農業生產率不高,不足以償還高利貸利息。結果地被沒收。很多農民就這樣淪落成了佃農。」

  我啪啦啪啦翻動《十二瀑鎮的歷史》。

  「1930年自耕農比例跌到十二瀑鎮人口的46%。昭和初期經濟嚴重蕭條,再加上霜害。」

  「就是說,辛辛苦苦開出土地,終歸還是沒能完全擺脫借債命運,對吧?」

  車來還有40分鐘,她一個人去街上散步。我留在候車室一邊喝咖啡一邊打開已經讀了開頭的書。試看了10分鐘,轉念作罷,把書放回衣袋。腦袋裡什麼也進不去。十二瀑鎮的羊們在我的腦袋裡,把我輸入的鉛字「哢喳哢喳」逐個吞進肚去。我合目喟歎。過站的貨車拉響汽笛。

  開車10分鐘前她買一袋蘋果回來。我們當午餐吃了。吃罷上車。

  列車完全瀕於報廢。地板軟些的部位已磨出波紋,在通道走時身體左右搖擺。座位面的絨毛幾乎磨光,彈簧墊如一個月前的麵包。摻雜著廁所和油膩味兒的無可救藥的空氣棄斥車廂。我花10分鐘抬起車窗,放一會外面的空氣進來。但車開動後,由於有細沙湧進,又花差不多和開時一樣多的時間把窗關上。

  列車只兩節車廂,一共約15名乘客,而且所有人都被冷漠與倦慵的纜繩緊緊捆在一起。駝色毛衣老人仍在看雜誌。以他的閱讀速度,看的是3個月前的舊雜誌也無足為奇。肥胖的中年婦女以一副傾聽斯克裡賓鋼琴奏鳴曲的音樂評論家樣的神氣定定盯視空間的某一點。我偷偷隨其視線看去,卻什麼也沒有。

  小孩兒們都很安靜。誰也不大聲喧嘩,誰也不到處亂跑,甚至外面的風景也懶得看。有個人不時咳嗽,聲音如用火筷子敲木乃伊的頭。

  列車每次靠站都有人下去。有人下時列車長也一起下去收票,列車長一上來車就開動。列車長毫無表情,縱使不蒙面也絕對可以去當搶銀行的強盜。

  窗外一條河綿延不斷。由於彙集了雨水,河水渾濁,成了茶色。在秋日陽光下,看上去儼然光閃閃的牛奶咖啡在一路流淌。沿河有條柏油路時隱時現。雖然不時有裝木材的大卡車向西飛馳,但總的來說,交通情況極為寡淡冷清。路兩旁的廣告板面對空無一物的空白不停發送漫無目的的信息。為了解悶,我開始打量接踵閃入眼簾的散發都市味兒的時髦廣告板——或曬得微黑的比基尼女郎喝可口可樂,或中年性格演員在額頭蹙起皺紋斜握蘇格蘭威士忌杯,或潛水表淋漓盡致掛滿水花,或女模特在一擲千金的新潮房間裡往指甲上塗指甲油。看來名為廣告產業這種新的拓荒者們委實在無孔不入地開拓著大地。

  列車到達終點站十二瀑鎮站已經2點40分了。我們兩人都不知不覺地酣然睡了過去,列車員報站大概也沒聽見。柴油發動機像勉強吐出最後一息似的排泄一空後,隨之而來的只有百分之百的沉默。使得皮膚絲絲作痛般的沉默催我睜開眼睛。原來車廂裡除了我倆已別無乘客。

  我慌忙從網式行李架上取下行李,拍幾下她的肩叫醒她下車。掠過月臺的風冷颼颼的,令人想到秋天的結束。太陽早已滑過中天,驅使黑魆魆的山影猶如無可奈何的污痕匍匐在地面上。方向不
··同的兩道山脈在鎮前匯合,仿佛為不讓風吹滅火柴火苗而合攏的手掌將鎮子整個包攏起來。細細長長的月臺恰似迎頭紮向滔天巨浪的一條可憐的小艇。

  我們目瞪口呆看了一會這一景象。

  「羊博士過去的牧場在哪裡?」她問。

  「山上。汽車要3個小時。」

  「馬上去?」

  「不,」我說,「馬上去,到那裡也半夜了。今天找地方住下,明早出發。」

  正對著車站有一個空無人影的環形交通島。出租車候車場不見車影,交通島正中鳥狀噴水塔無水噴出,但見鳥幹張著嘴只管毫無表情地仰視天空。噴水池周圍是個圓形的萬壽菊花壇。一眼即可看出,鎮子比10年前蕭條得多。路上幾乎沒人走動,偶爾擦肩而過的人,臉上浮現的也是蕭條山鎮居民特有的散漫神情。

  交通島右側排列著67座舊倉庫,分明是依賴鐵路運輸時代的遺物。倉庫是舊磚砌就的,房脊很高,鐵門不知重塗過多少次,現在已被扔開不管。倉庫房脊蹲著一排碩大的烏鴉,無言地俯視鎮子。倉庫旁邊空地上,「高個泡立草」猶如密林一般繁茂,正中間有兩輛小汽車任憑風吹雨淋。哪一輛都沒了輪子,引擎蓋大敞四開,內臟俱被拽出。

  儼然業已關閉的滑雪場般的交通島上豎著一塊鎮導遊圖,幾乎所有的字都被風雨吹打得無法辨認。能夠真切認出的僅有「十二瀑鎮」和「大規模水稻栽培最北作業區」字樣。

  交通島過去有條小小的商業街。商業街固然同一般鎮上的並無不同,只是道路寬得出奇,愈發使得鎮子給人以寒倫淒清的印象。寬闊的路旁排列的七度灶紅得很是鮮豔,但路面還是顯得寒傖顯得淒清。七度灶同鎮的命運無關,兀自盡情享受生命的快樂。唯獨在此居住的男女及其日常瑣碎的活動被一古腦吞進這寒傖這淒清之中。

  我背著背囊沿500米左右的商業街走到盡頭,尋找旅館。但沒有旅館。商店的三分之一落著鐵閘門。鐘錶店門前的招牌滑下半邊,在風中「啪嗒啪嗒」晃動不已。

  商業街陡然斷掉的地方有一方雜草叢生的大停車場。停著奶油色的「美少女」和賽車型的紅色「賽力佳」。均是新車。說來也是不可思議,這種無個性的新同鎮上空曠的氣氛不無諧調之感。

  商店街再往前基本什麼也沒有了。寬闊的道路沿徐緩的斜坡向河邊伸去,同河碰頭後,呈T字形左右分開。坡兩側排列著小小的木造平房,院子裡灰溜溜的樹木向天空舉起粗糙不堪的枝杈。哪棵樹枝都奇形怪狀。家家門口都放有大煤氣罐和千篇一律的牛奶箱。每家屋脊都豎了一根高得驚人的電視天線。天線仿佛向鎮後聳立的山脈挑戰似的在空中張開銀色的觸手。

  「不會有什麼旅館吧?」她擔心地問。

  「放心,哪座城鎮都必有旅館。」

  我們折回車站問站務員旅館在什麼地方。年紀相差如父子的兩個站務員看樣子正無聊得要命,熱情得不能再熱情地告以旅館地點。

  「旅館有兩個。」年長的那位說,「一個貴些,一個便宜些。貴的那個道政府大人物來時或開正規宴會時使用。」

  「伙食好得很。」年輕的那位說道。

  「另一個是行腳商、青年人也就是普通老百姓住的。樣子倒不大好,但不是不衛生什麼的,浴室就很考究。」

  「不過牆壁薄。」年輕人說。

  隨即兩人就牆壁厚薄議論一番。

  「住貴的。」我說。信封裡的錢還剩不少,又不存在必須節約的任何理由。

  年輕的站務員撕一頁便箋,畫出去旅館的路線。

  「謝謝。」我說,「同10年前相比,鎮子寂寞多啦!」

  「嗯,是啊。」年長者應道,「木板廠如今只有一家,沒有像樣的產業,農業每況愈下,人口也少了。」

  「學校編班都傷腦筋。」年輕的站務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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