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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第六年,拓荒村終於出現活力。莊稼豐收,公用木屋得到修整,人們習慣了寒冷地區的生活。圓木屋換成整齊的木板房。全起爐灶,吊起馬燈。人們把剩下的一點點糧食、魚幹和蝦夷鹿角裝上船,花兩天時間運到鎮上,換取食鹽、衣服和油。有幾個人學會用墾荒砍倒的木頭燒炭。河下游出現幾座相似的村落,有了交流。

  隨著拓荒的進展,人手不足成了突出問題。村民們開會討論兩天,決定從故鄉叫幾個人來。關於欠債,寫信悄悄問了一下,回信說債權人看樣子早已死心塌地。這樣,最年長的農民寫信給往日幾個同村夥伴,問他們想不想來這裡一起開荒。這是明治二十一年,同戶口普查當中由官員將這裡命名為十二瀑居民點是同一年。

  翌年,有6戶人家19口人遷來這裡。他們被迎進修整過的公用木屋,人們流著眼淚分享重逢的歡樂。新居民分別得到了土地,在先來居民的幫助下種了莊稼蓋了房子。

  明治二十二年遷來4戶,16口人。明治二十九年遷來7戶,24口人。

  居民如此不斷增加。公用木屋擴建成了像樣的集會場所,旁邊還修了一座小神社。十二瀑居民點改名為十二瀑村。人們的主食仍是稗米飯,但有時開始摻大米進去。郵局投遞員——儘管不定期——也可以見到了。

  當然,不快的事也不是沒有。當官的不時前來徵稅徵兵。尤其感到不快的是那個阿伊努小夥子(當時已三十五六歲了),他無論如何也理解不了納稅和徵兵的必要性。

  「還是以前那樣好啊!」他說。

  儘管如此,村子仍不停地發展。

  明治三十五年,人們得知村旁的高地適於放牧,在那裡建了村營綿羊牧場。道政府來人指導如何圍柵欄如何引水如何修築羊圈。隨後,沿河道路由犯人整修完畢。不久政府以等於白給的價格賣給的羊群沿路走來。農民們全然鬧不明白政府為何對自己如此關心。多數人認為畢竟以前吃了那麼多苦,偶爾好事也還是有的。

  政府當然不是出於關心而把羊送給農民的。軍部為確保防寒用羊毛自給自足以進攻中國大陸而向政府施加壓力,政府命令農商省擴大綿羊養殖,農商省將任務派給北海道政府——如此而已。日俄戰爭正日益迫近。

  村裡對綿羊最感興趣的是那個阿伊努小夥子。他從道政府人員那裡學得飼養法,成為牧場負責人。至於他為什麼對羊有那麼大興趣則不得而知。大概因為不大習慣村裡隨著人口增加而急劇複雜起來的集體生活。

  來牧場的有食用羊36只,休羅普沙羊21只,以及兩隻波達·克力犬。阿伊努小夥子很快成為養羊能手,羊和狗逐年增加。他打心眼裡喜歡羊喜歡狗。政府人員很滿意。小狗崽作為良種牧羊犬被各地牧場抱走。

  日俄戰爭開始後,村裡有5名青年被征入部隊,派往中國大陸前線。5人都在同一部隊。在爭奪一座山丘的戰鬥中敵方一顆炸彈在部隊右邊爆炸,兩人喪命,一人失掉左臂。3天后戰鬥結束,活著的兩人把炸得四分五裂的同鄉屍骨收在一起。他們都是第一批和第二批拓荒者的兒子。戰死的一人是現已成為牧羊人的阿伊努的長子。他們是穿著羊毛軍大衣死的。

  「為什麼要跑到外國打仗呢?」阿伊努牧羊人到處問人。當時他已45歲了。

  誰也沒有回答他的提問。阿伊努牧羊人離開村子,躲進牧場同羊一起生活。妻子5年前因肺炎去世,剩下的兩個女兒已經嫁人。村裡給他一點點薪金和食物以作為他牧羊的報酬。

  失去兒子以後,他徹底變成一個難以接觸的老人,62歲時死了。幫他放羊的男孩在冬天一個早晨發現他躺在牧舍地上的屍體——是凍死的。相當於第一代波達·克力犬孫子的兩隻狗在他屍體兩旁以絕望的眼神「咕咕」抽著鼻子。羊們什麼也不知道,兀自吃著圈裡鋪的草。羊們牙齒磨擦的「嗑嗑」聲如響板合奏回蕩在靜靜的牧舍。

  十二瀑鎮的歷史仍在繼續,但那個阿伊努小夥子的歷史至此為止。我起身去廁所小便,泄出相當於兩罐啤酒的尿液。返回座位,她已醒來,正茫然望著窗外風景。窗外是舒展的水田,時而也可見到圓筒形糧倉。河漸漸靠近,又遠離開去。我邊吸煙邊看風景,看她眼望風景的側臉,看了好一會。她一句話也沒說。吸完煙,我又回到書本。鐵橋影在書上一閃一閃地跳躍。

  後來成為牧羊老人的那個薄幸的阿伊努小夥子的故事結束後,下面的歷史就相當枯燥了。一年羊因脹肚死了10只,水稻因霜害一時受挫——除此之外,村子繼續順利發展,到大正時期①升格為鎮。鎮富裕後,設施越發完備。建了小學,有了鎮公所,郵局代辦所也有了。北海道拓荒時代基本結束。

  ①1912~1926年。

  耕地再無法擴大之後,小戶農民的子弟也有離開鎮子去滿洲和樺大謀求發展的。1937年項下有關於羊博士的記載:該氏作為農林省技官在朝鮮及滿洲反復鑽研……32歲時因故退休,在十二瀑鎮北邊山上盆地開辦綿羊牧場。關於羊博士的記載前後只有這幾行。作為鄉土史專家的著者也似乎對進入昭和時期後的鎮史不感興趣,記述斷斷續續,例行公事一般。文筆也失去鮮潤,遠不如講敘阿伊努小夥子之時。

  我跳過1938年至1965年這27年時間,閱讀「現在的鎮」項下的內容。書中的「現在」指1970年,不是真正的現在。真正的現在是1978年10月。不過,既然寫一個鎮的通史,那麼確實有必要最後端出「現在」來。因為即使那現在即將失去現在性,任何人也否定不了現在乃是現在的事實。而現在一旦不成其為現在,歷史也就不再是歷史。

  根據《十二瀑鎮的歷史》,1969年4月當時鎮人口為15000人,較10年前減少6000人。減少部分幾乎都是棄農者。經濟起飛時期產業結構發生變化,加之北海道農業有其寒冷地帶的特殊性,造成異常驚人的棄農率。

  那麼,他們離棄後的農田做什麼用了呢?變成了林地。曾祖父們流著血汗砍樹開拓的土地,又由子孫們栽上了樹木。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議。

  這樣,現在的十二瀑鎮的主要產業是林業和木材加工。鎮上有幾家小加工廠,人們在那裡製作電視機木殼、鏡臺以及作為土特產的木熊和阿伊努偶人。過去的公用木屋如今成了拓荒資料館,陳列當時的農具餐具等物。也有日俄戰爭中戰死的村裡青年的遺物,還有帶假馬熊齒的飯盒。寄往故鄉打聽債權人消息的信也保存在那裡。

  不過坦率說來,現在的十二瀑鎮實在百無聊賴。大多數人下班回來,都是平均看4小時電視睡覺。選舉投票率固然很高,但當選人物一開始便心中有數。鎮的口號是「豐美的自然,豐美的人性」。至少站前豎有這樣的標語牌。

  我合上書,打個哈欠,睡了。

  2.十二瀑鎮的進一步衰落和羊們

  我們在旭川換車,繼續乘列車向北越過鹽狩嶺。同98年前阿伊努小夥子和18個貧苦農民所走的大體是同一路線。

  秋日的陽光清晰地輝映出原生林的殘姿和通紅欲燃的斑斕的七度灶。大氣寂寂然纖塵不染。凝眸看去,但覺眼睛作痛。

  車廂一開始很空,中途給上學的男女高中生擠得水泄不通,他們的吵嚷聲歡笑聲頭皮味兒莫名其妙的話語無可排泄的性欲充溢四周。如此狀況約持續30分鐘後,他們在一個站忽然了無蹤影。列車重新歸於空空蕩蕩,不聞任何語聲。

  我和她各分一半巧克力嚼著,各自觀望外面的風景。陽光靜靜傾瀉在地表。感覺上各種物體是那樣遙遠,就好像倒過來看望遠鏡一樣。女友用沙啞的口哨低聲吹了一會《喬尼·B你好》的旋律。我們久久地——從來沒有這麼久——沉默不語。

  下車已經12點多了。下到月臺,我用力挺直身體,做了個深呼吸。空氣清轍得幾乎使肺葉猛然向上一縮。太陽光暖洋洋舒但但撫摸著肌膚。但氣溫無疑比劄幌低兩度。

  沿鐵路線排列著幾座磚瓦構築的舊倉庫,旁邊直徑達3米的圓木呈金字塔形摞了上去,黑乎乎的,吸足了昨夜的雨水。我們乘來的列車開出後,再無一個人影,唯有花壇裡的萬壽菊在清冷冷的風中搖頭晃腦。

  從月臺看去,這是個典型的地方小城。有不大的商店,有亂糟糟的主街,有彙集10條線路左右的公共汽車總站,有導遊圖。一看就覺得了無情趣。

  「這就是目的地?」她問。

  「不,不是。還要在這裡換一次車。我們的目的地要比這裡小很多很多。」我打個哈欠,再次做個深呼吸,「這是中轉站,第一批拓荒者在這裡往東邊轉向。」

  「第一批拓荒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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