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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第八章 尋羊冒險記Ⅲ

  1.十二瀑鎮的誕生和興衰

  在劄幌開往旭川的早班列車上,我邊喝啤酒邊看那本有套封的厚書《十二瀑鎮的歷史》。十二瀑鎮是羊博士牧場所在之地。作用或許不大,但看一看也沒什麼損失。書中介紹著者1946年生於十二瀑鎮,從北海道大學文學部畢業後作為鄉土史學者活躍至今。雖說活躍,著作卻僅此一本。1970年5月刊行,當然是初版。

  書上說,第一批拓荒人進入現今為十二瀑鎮這片土地是在明治十三年①初夏。他們總共18人,全部是津輕貧苦的佃農,論財產無非幾件農具、衣服、被褥以及鍋碗菜刀之類。

  ① 1880年。

  他們走到劄幌附近的一座阿伊努族村落,拿出所有的錢雇了一位阿伊努小夥子當嚮導。小夥子身材瘦削,眼神黯淡,名字的阿伊努語含義是「月之圓缺」(著者推測他大概有焦躁抑鬱症傾向)。

  但作為嚮導,他遠比給人的印象出色得多。他率領語言幾乎不通且疑心極重臉色陰沉的18個農民沿石狩川北上。他完全清楚去哪裡能找到肥沃的土地。

  第4天一行來到一塊地方:一望無邊,美麗的鮮花到處盛開怒放,又得河水之利。

  「好地方!」小夥子心滿意足他說,「野獸少,土地肥,又能捕到大馬哈魚。」

  「不成,」領頭的一個農民搖頭道,「再往裡一些好。」

  小夥子心想,大概這些農民以為越往裡走越有好地方。那好,再往裡去就是。

  一行又往北走了兩天。這回發現一片高地,雖沒有那片地那麼肥沃,但不用擔心水災。

  「怎麼樣?」小夥子問,「這裡也好。可以吧?」

  農民們搖頭。

  這樣的問答反復幾次之後,他們終於來到現在的旭川。從劄幌出發走了7天,大約140公里。

  「這裡怎麼樣?」小夥子並沒抱什麼希望。

  「不成。」農民們回答。

  「可再往前要爬山囉!」小夥子說。

  「不怕。」農民們高興他說。

  於是他們翻過了鹽狩嶺。

  農民們避開肥沃的平原而故意尋找未開墾的腹地,自然有其原因。事實上他們每個人都欠了一屁股債沒還,簡直夜逃一般背井離鄉,必須極力避開容易被人發現的平原地帶。

  阿伊努小夥子當然不曉得個中緣故。見他們拒絕肥田沃土而一味北上,自然感到驚愕、苦悶、困惑、狼狽以至喪失自信。

  但小夥予性格似乎十分複雜。到過鹽狩嶺時,他已經徹底為自己把這些農民一直帶向北去這不可思議的宿命般的使命所俘虜了。為了使農民們高興,他故意選擇荒路和危險的沼澤地。

  越過鹽狩嶺往北走了4天,一行遇到一條河由東向西流去。商量結果,決定向東前進。

  那的確地不成地,路不成路。他們撥開海洋般的茂密的山白竹,花半天時間穿過草比人高的草地,穿過泥水及胸的濕地,爬過石山,堅決向東挺進。夜晚在河邊拉起帳篷,聽著狼嚎入睡。手被山白竹紮得滿是血跡,蚋和蚊子劈頭蓋腦圍上身來,甚至鑽進耳孔裡吸血。

  向東走到第5天,他們來到有山擋住再也前進不得的地方。小夥子宣佈總之再往前走人很難居住了。農民們這才好歹止住腳步。時間是明治十三年七月八日,地點是距劄幌260公里的地方。

  他們查看地形,查看水質,查看土質,發現這裡相當適於農耕。於是他們每一家分好土地,在地中間用圓木搭建了共同生活的木屋。

  阿伊努小夥子叫住正好來附近打獵的一夥阿伊努族人,問這地方叫什麼名字。「這種屁眼地方哪裡會有什麼名字呢!」他們回答。

  這麼著,這片拓荒地那以後一段時間裡連個名也沒有。方圓60公里荒無人煙(縱使有也不願同其交往),居民點也就根本不需要什麼名字。明治二十一年道政府官員前來給全體拓荒民辦理戶籍,說沒有地名不好辦,但拓荒民們誰也沒覺得不好辦。不僅如此,他們還拿著鐮刀鋤頭在公用木屋集會,做出「不給居民點取名」的決議。那官員也沒辦法,只好根據居民點旁邊一條河有十二道瀑布,取名為「十二瀑居民點」上報道政府。自那以來「十二瀑居民點」(後改為十二瀑村)便成了這裡的正式名稱。但這當然是很久以後的事。還是回到明治十四年來。

  這地帶夾在兩座呈60度角的山之間,正中有一條很深的河谷穿過,光景的確像「屁眼」。地面拉拉扯扯長滿毛竹,高大的針葉樹在地下盤根錯節。狼、蝦夷鹿、熊、野鼠以及大大小小各種各樣的鳥到處走來晃去,尋找不可多得的樹葉、肉和魚。蒼蠅蚊子實在多得不行。

  「你們真要在這裡住下來?」阿伊努小夥子問。

  「那當然。」農民們回答。

  原因自不清楚,總之阿伊努小夥子沒有返回出生的故鄉,直接同拓荒民們一起留了下來。著者推測出於好奇心(著作屢屢推測)。不過倘若沒有他,拓荒民們能否度過那個冬季都大可懷疑。小夥子向拓荒民們教冬季野菜的採集方法,教防雪方法,教在冰河上捕魚的方法,教狼套製作方法,教驅逐即將冬眠的熊的方法,教根據風向判斷天氣的方法,教防凍傷方法,教巧燒山白竹根的方法,教按一定方向砍伐針葉樹的訣竅。這樣,人們承認了小夥子、小夥子也恢復了自信。後來他同一個拓荒民姑娘結婚,有了3個孩子,改姓日本姓。他已不再是「月之圓缺」了。

  可是,儘管有阿伊努小夥子如此大力幫助,拓荒民們的生活也還是極其艱苦的。8月,每家每戶都建好了自己的小屋,但也不過是用長短不一的劈開的木樁架積起來的罷了,冬天裡雪花毫不留情地吹進屋來。早上起來枕旁積雪一尺多厚也不是什麼稀罕事。棉被一家基本只有一張,男人們生起火,就在火堆前合衣睡在席上。手頭糧食吃光後,人們刨出河魚,挖開積雪尋找變黑的蜂鬥菜和蔽菜來吃。這年冬天格外寒冷,但沒一個人死去,也沒發生爭吵和抱怨。他們唯一的武器就是與生俱來的貧窮。

  春天來了。兩個孩子降生,居民點人口成了21人。孕婦產前之小時還在田野裡勞動,第二天早上即已上工。新田地裡種上稗子和馬鈴薯。男人們砍樹燒根墾荒。生命從地表探頭,長出嫩嫩的果實,人們舒了口氣。而就在這時,一群蝗蟲飛來。

  成群結陣的蝗蟲翻山而來。起初看上去猶鋪天蓋地的烏雲,繼而伴隨著「嗚嗚」的地鳴聲。誰也不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唯有阿伊努小夥子清楚。他命令男人們在田裡四處生火,叫把所有的煤油澆在所有的家具上點火燒著。又叫婦女們拿鍋用擂槌猛敲。他做了大凡能做的一切(如事後人們公認的那樣),然而一切都是徒勞。幾十萬隻蝗蟲落在田裡把莊稼一陣大吃大嚼,什麼也沒剩下。

  蝗蟲離去後,小夥子伏在地上大哭。農民們無任何人掉淚。他們把死蝗蟲收在一起燒了,燒罷馬上接著墾荒。

  人們又靠吃河魚吃蔽菜蜂鬥菜熬過一冬。又一個春天轉來時有3個孩子降生,人們照樣外出種地。夏天蝗蟲再次飛來把莊稼吃個精光。阿伊努小夥子這回沒哭。

  蝗蟲的襲擊第3年總算停止。霍雨澆爛了蝗蟲卵,但同時也給莊稼帶來災害。轉年發生大規模金龜子蟲害,下一年的夏天異常陰冷。

  看到這裡,我合上書,喝一罐啤酒,從旅行包裡掏出蹲魚子盒飯吃了。

  她在對面座位上抱臂打瞌睡。車窗瀉入的秋晨陽光在她膝頭悄然鋪上一層淡淡的光布。不知從哪裡飛進的小飛蛾如風中的紙屑忽上忽下地飄著,不久落在她乳房上。休憩一會不知飛去了哪裡。飛蛾離去後,看上去她多少老了一點。

  吸完1支煙,我重新打開書,繼續看《十二瀑鎮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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