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四十


  晚飯後,我們在海豚賓館大廳那個質量差勁的橙色沙發上休息。除了我倆,便只有服務台那個三指責任人了。他或用梯子換電燈泡,或擦窗玻璃,或折疊報紙。我倆以外也還該有幾個住客,但似乎都像背陰處的木乃伊,悄無聲息地悶在房間裡不出來。

  「工作方面怎麼樣了?」服務員責任人邊給盆栽植物澆水邊戰戰兢兢地問我。

  「不怎麼樣啊。」我說。

  「好像在報上登啟事了。」

  「登了。」我說,「為土地遺產繼承的事找人。」

  「遺產繼承?」

  「嗯。繼承人下落不明。」

  「是這樣。」他表示理解,「您這職業像很有意思。」

  「那也不是。」

  「挺有《白鯨》情調的。」

  「白鯨?」我問。

  「是白鯨。尋覓什麼是很有趣的作業。」

  「猛獁?」我的女友問。

  「是的。什麼都一樣。」服務台責任人說,「我所以給這裡取名為DOLQHIN HOTEL,其實就是因為麥爾維爾的《白鯨》裡有海豚出現的場面。」

  「呃。」我說,「既然那樣,索性叫鯨魚賓館豈不更好!」

  「鯨魚形象不大美好。」他露出遺憾的神情。

  「海豚賓館,滿漂亮的名字。」女友說。

  「非常感謝。」服務台責任人微微笑道,「對了,承蒙如此長期留住,也是一種緣分,我想送瓶葡萄酒表示一點謝意……」

  「真高興。」她說。

  「謝謝,謝謝。」我說。

  他鑽入裡面房間,一會兒拿出一瓶冰鎮白葡萄酒和三個玻璃杯返回。

  「算是乾杯吧,我雖是工作時間也少來一點。」

  「請請。」我們說。

  我們喝起葡萄酒。酒雖不很高級,但味道乾爽,很叫人暢快。杯也十分考究,帶有透明葡萄紋。

  「喜歡《白鯨》是吧?」我問。

  「嗯。所以從小就想當水手來著。」

  「現在經營賓館?」她問。

  「這不,指頭殘缺了。」他說,「卸貨輪時捲進起重機絞盤裡去了。」

  「可憐。」她說。

  「當時眼前一片漆黑。可人生這東西是捉摸不定的。如今也算有這麼一間賓館了。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賓館,但總可以維持生計。已經10年光景了。」

  這麼說,他不是一般的服務台責任人,而是老闆。

  「賓館好得無與倫比。」女友鼓勵道。

  「非常感謝。」說著,老闆給我們倒第二杯葡萄酒。

  「就10年來說,怎麼說呢,建築物夠有風格的,是吧?」我斷然問道。

  「嗯,戰後不久建造的,有點特殊關係,就低價買了下來。」

  「那以前做什麼用來著?」

  「名稱叫北海道綿羊會館,處理但凡有關綿羊的事務和資料……」

  「綿羊?」我問。

  「羊。」他說。

  「建築物是北海道綿羊協會的,直到昭和42年①。也是因為道內綿羊飼養業不景氣,後來閉館了。」說著,他喝口葡萄酒。「說起那時當館長的,正是家父。家父說他不忍心自己心愛的綿羊會館就這麼關門大吉,就以保存綿羊資料為條件,以較低價格把這座建築連地從協會手裡買了下來。所以,至今二樓也全都是綿羊資料室。當然囉,雖說是資料,早已陳舊得毫無用處,無非老人的一種愛好罷了。其餘部分我用來做賓館房間。」

  ① 1967年。

  「巧合啊!」我說。

  「巧合?」

  「其實我們找的人同羊有關。線索嘛,倒只有他寄來的一張羊照片。」

  「哦,」他說,「可以的話,想看一下。」

  我取出夾在手冊裡的羊照片遞過去。他從服務台拿來眼鏡,細細端視照片。

  「有印象。」他說。

  「有印象?」

  「的確有的。」如此說著,他拿開一直豎在電燈下的梯子,靠在對面牆壁,爬上去在靠近天花板那裡摘下一幅鏡框,下來用抹布擦去框上的灰塵,遞給我們。

  「場景不是和這個一樣麼?」

  鏡框本身已十分陳舊,但裡面的照片更舊,已變成茶色。照片上同樣有羊。一共約60只。有柵欄,有白樺林,有山。白樺林的形狀雖然同鼠的照片全然不同,但背後的山確實一樣。構圖也毫無二致。

  「得得,」我對她說,「我們天天在這照片下通過。」

  「所以我不是說應該住這海豚賓館的嘛!」她不以為然他說。

  「那麼,」我喘口氣問老闆,「照片上的風景在什麼地方呢?」

  「不知道。」他說,「照片從綿羊會館時期就掛在同一位置。」

  「唔——」

  「但有知道的辦法。」

  「什麼辦法?」

  「請問問家父。家父房間在二樓,在那裡起居。差不多一直躲在二樓看羊資料。我快有半個月沒見他面了。飯菜放在門口,30分鐘後空了——看來的確是還活著。」

  「問你父親就能弄清照片風景在哪裡?」

  「想必可以弄清。剛才也說了,家父當過綿羊會館的館長,羊的事無所不知,以致世人都叫他羊博士。」

  「羊博士。」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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