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村上春樹 > 尋羊冒險記 | 上頁 下頁
三十九


  「哎喲,我喜歡這樣的。比同陌生人上床、露出耳朵照鎂光燈、校對人名辭典好多了。生活就應該這個樣子。」

  「就是說,」我說,「你沒有快要淹死,救生繩也不會來。」

  「是那麼回事。我們要以自己的努力找羊。我也好你也好肯定並非那麼窩囊廢。」

  或許。

  我們回賓館性交。我非常欣賞性交這個詞,它使人聯想起某種形式有限的可能性。

  但我們在劄幌的第3天第4天也一無所獲。我們8點鐘起床吃優惠價早點,分頭度過一天,傍晚邊吃晚飯邊交換情報,回賓館性交睡覺。我扔掉舊網球鞋買了雙新輕便鞋,到處給幾百個人看照片。她以政府部門和圖書館的資料為基礎開列了一個長長的綿羊飼養者一覽表,一個接一個打去電話。然而收穫是零,沒有一個人對山有印象,沒有一個綿羊飼養者曉得背部帶星紋的羊。倒是有一位老者說記得在南樺太見過這樣的山,但很難設想鼠到過樺太。樺太到東京不通快信。

  第5天第6天過去,10月一屁股坐在劄幌街頭。陽光固然溫煦,但風已夾帶涼意。黃昏時分我便穿上帶有薄棉絮的運動服。劄幌街道寬闊,且直得令人厭倦。這以前我不知道在僅由直線構成的街道行走竟如此消耗人的體力。

  我確實在消耗自己。第1天東南西北的感覺消失了,開始覺得東的對面是南。於是在文具店買了指南針。手拿指南針轉悠起來,街道迅速化為非現實性存在。建築物看上去儼然攝影棚裡的佈景,路上行人如同用紙殼剪下來似的扁平扁平。太陽從呆板板的大地的一邊升起,如炮彈一般在天空畫著弧形落往另一邊。

  我一天喝7杯咖啡,每隔1小時小便1次,食欲漸次減弱。

  「在報紙登則啟事如何?」女友提議,「我是說希望你朋友跟我們聯繫。」

  「主意不賴。」我說。有無效果自當別論,起碼比什麼也不做好得多。

  我轉了4家報社,在第二天的早報上登了3行啟事。

  鼠:乞速聯繫。

  十萬火急!!

  海豚賓館406室

  往下兩天,我在賓館房間等電話。電話打進3個。一個是一位市民的,問鼠是什麼意思。

  「我朋友的綽號。」我回答。

  他滿意地放下電話。

  一個是開玩笑電話。

  「啾啾,」打電話的人說,「啾啾。」

  我放下電話。城市真是個怪地方。

  另一個是語聲極為細小的女士打來的。

  「大家都管我叫鼠。」她說。從語聲聽來,遠處的電話線似乎隨風飄搖。

  「特意勞您打來電話,不好意思。我找的是男的。」我說。

  「估計是男的。」她說,「不過反正我也給人叫鼠,所以想最好還是打個電話……」

  「實在謝謝。」

  「啊,不用謝。那位可找到了?」

  「還沒有。」我說,「遺憾。」

  「我要是就好了……可終歸不是。」

  「是啊,遺憾。」

  她沉默不語。這時間我用小指尖搔耳根。

  「真的想和您說說話。」她說。

  「和我?」

  「自己也說不清楚,反正今早看到報紙上的啟事一直心神不定,不知好不好給你打個電話。我想肯定會打擾您的……」

  「那麼說,人家管你叫鼠是說謊嘍?」

  「是的。」她說,「誰也沒管我叫什麼鼠。說到底連個朋友也沒有。所以很想找人說說話。」

  我歎口氣:「也罷,反正謝謝了。」

  「對不起。您是北海道的?」

  「東京。」我說。

  「從東京來這裡找朋友?」

  「不錯。」

  「他多大年紀。」

  「剛32。」

  「您呢?」

  「差兩個月30。」

  「獨身?」

  「是的。」

  「我22。年齡一大,好多事情都會變得開心是吧?」

  「會不會呢,」我說,「不清楚。有的變得開心,也有的相反。」

  「要是能吃著飯慢慢聊就好了……」

  「對不起,我必須一直在這裡等電話。」

  「是啊,」她說,「囉囉嗦嗦,請原諒。」

  「總之謝謝你打來電話。」

  電話掛斷。

  細想之下,又像是手法巧妙的妓女拉客電話。但也可能是的的確確孤獨的女孩打來的。對我來說,怎麼都一回事,總歸毫無線索。

  翌日電話只有一個。一個腦袋不正常的男子打來的:「鼠的事交給我好了!」他用15分鐘向我講了被關押在西伯利亞期間對付老鼠的事。故事妙趣橫生,但不成其為線索。

  我坐在窗邊彈簧支起的軟椅上,一邊等待電話鈴響,一邊觀望對面3樓一家公司的勞動場景,觀望了一天。但整整一天也全然沒弄明白那家公司到底是幹什麼的。十一二個人,就像進行籃球比賽似的始終出出入入。某人把文件遞給某人,某人在上面蓋印,某人把它裝入信封跑去外面。午休時一個乳房肥碩的女事務員給每人斟茶。午後有幾個人從外邊要來咖啡。我也想喝咖啡,遂請服務台代為留言,到附近一家飲食店喝咖啡,順便買兩罐啤酒回來。回來一看,公司人減為4個。乳房肥碩的事務員同年輕男職員有說有笑。我邊喝啤酒邊以她為中心打量公司活動情況。

  我越看越覺得她的乳房大得反常。乳罩一定是用金門大橋鋼纜做成的。幾個年輕職員看樣子想同她困覺。他們的性欲隔著兩層玻璃和一條馬路傳導過來。感覺他人的性欲也真是奇妙。如此時間裡竟湧來一股錯覺,以為是自己本身的性欲。

  5點,女事務員換紅連衣裙回去後,我拉合窗簾,看電視重放的《後衛女郎》。在海豚賓館的第8天就這樣迎來夜幕。

  「得得!」這「得得」已逐漸成為我的口頭禪。「一個月過完三分之一,可我們什麼邊際也沒摸著。」

  「是啊。」他說,「沙丁魚怎麼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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